人类一直都是群居动物,孤雁哀鸣,群居动物一旦脱离了整体,自然就会产生孤独感。我们喜欢热闹,喜欢在人群中刷存在感,并享受着“集体”所给予的安全感。然而繁华喧闹总有散场的时候,酒醉千肠总有梦醒的时候。醒时方知,原来烈酒黄汤不如淡茶一壶,混迹于众不若得知己一人。
红楼梦作为中华文学瑰宝,它对于人物性格的描写简直是登峰造极的。作为红楼的女主,林黛玉,她幼年丧母,跟着先生从苏州而来,无兄无妹,无姐无弟,及至稍微长大一点,父亲又死了,虽说有个疼她若珍宝的外祖母,但毕竟借住在舅舅家,寄人篱下不用说,这么庞大复杂的一个家族体系,确实说话走路都有必要再三顾忌。那么一介孤女林黛玉,她究竟孤独吗?
从表象来看,林妹妹是孤独的。首先她有一颗敏感的心,至于是否脆弱,是否属于水晶玻璃心,那要看对谁了,袭人背后叨叨她,你可曾见她放在心上?史湘云不喜欢她,你可曾见她难过?妙玉损她俗人她也不见得在意。但是放在宝玉身上就不行了,因为在意,所有的细枝末节会自动被放大千百万倍。宝姐姐来了你敢疏远妹妹,不行。看到金麒麟居然偷藏起来,得酸。给你做的穗子随便送小厮,绞了绞了,一了百了。妹妹探访不让进,却在里面跟姐姐欢声笑语,要哭要怨。然而林妹妹,她的一喜一怒,一嗔一怨,唯系宝玉一人。
为什么会说,从表象上看起来,林妹妹是孤独的?在很多不懂林黛玉的人眼里,林黛玉的特点就是爱耍小性子,喜欢哭(毕竟是泪做的人儿)。为什么哭,当然是因为难过,这难过虽然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宝玉以及两人渺渺无期的爱情,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身世,悲自己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伤自己才貌双全,却无人做主,一言一行,半点不由人。她如何能不孤独。她如果不孤独,怎么会听见几句戏词就哀叹抹泪,怎么会兜了花瓣埋进土里,怎么能写出“侬今葬花人笑痴,它年葬侬知是谁”这种凄词悲曲,又怎么会在风雨夜闷出“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这样愁断肠的诗,就连窗台的鹦鹉都知道叹气了。是的,她是孤独的,这种无可奈何的孤独,是一种愁绪满天飞不尽的孤独。然而,孤独之所以深是因为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其实并不孤独,她不知道她的孤独不会无止境地延续下去,直到她遇见了爱情,遇见了以泪相灌的神瑛侍者,她才恍然大悟,她的心也终于有处安放。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这种历尽风霜的讶异与释怀大概与“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一样,茫茫人海,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你了,这是爱情之于心的一种笃定。只是彼时的他们,尚懵懂。
贾宝玉,作为王夫人嘴里的混世魔王,贾政眼里的色根淫胚。爱吃胭脂爱姐姐爱妹妹爱尽这世间所有女儿的贾宝玉,他真就只是一只花中浪蝶吗?当然不是。蝶恋花可能是天性,然而这只爱花的蝶,真心所属之处自有他的忠贞不二。他知道妹妹一切的伤心源泉,知道她耿耿于怀金玉传言,他屡屡发誓。担心她因为家乡旧物伤怀,他刻意转移。她的伤感,他最懂,所以听了她的词,他哭倒在花冢。众人写诗他不在场,却只一眼,便能确认无疑那《桃花行》必是林妹妹写的,他擦着泪,因着她的心,“林妹妹曾经离丧,故有此哀音”。
所以事实上,林黛玉并不孤独,她为什么不孤独,因为有贾宝玉。这世上的孤独,一旦有人懂了,便不再孤独。他一直都懂,只是她后来才知道。他从“这个妹妹我曾见过”开始便已锁住真心,她却到相知相泣诉衷肠才得已确认,才懂得原来他懂。他把心掏出来给了她,她将泪熬尽葬了自己,也葬了他们的爱情。“你这会把花瓣洒在水里,这里的水是干净的,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什么没有?”是啊,葬了最好,葬了便再也沾不了这俗世的一丝肮脏。
所以初入贾府,林黛玉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也只是表象上的,当局者迷。在确认了两人的爱情以后,她是幸福的,满足的,她没有亲人,不需要朋友,她只要爱情,这爱情早已填满了她心中所有的空缺。她为他生,为他死,只因天下之大,懂她的,只他一人。那么,命给了他又如何。
如高鹗所续,林妹妹弥留之际,用尽最后的气力喊了一句:“宝玉,你好…”,好什么?好没良心?好教我失望?我想,应该是“宝玉,你好自珍重,今生的缘,尽了,散了,也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