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离开横滨了。
不是暂时性的,时长永久。辞了侦探社的工作,拿了三个月的薪水——难得没有被扣得见底,对此当事人还惊叹了一番信封的厚度。
他在港口上的船,船是黑手党的,森鸥外亲自下令说不准对太宰治动手,顺便几个人护送他离开。写作护送,读作监控,太宰知道他的亲老师这是恨不得他赶紧滚蛋,所以上船的时候特意回过头来,对着森鸥外一眨眼,笑得绵里藏针。不过愉快却是真的,他轻轻快快地说:我真的不回来啦,这种破事又多,又不得安生的地方,我可不想再回来找罪受了。森先生多保重啊,您可一定要活到红叶大姐接班的时候,实在不行我看樋口小姐也行,芥川君就算了,港黑交给他怕是要亡了。
森鸥外假装听不懂他的明嘲暗讽,也笑眯眯地回答:多谢太宰君关心,港黑的事情你现在用不着多操心了。
太宰治才不稀罕在他老师身上多投几分关注,而且想来森鸥外也不乐意被他一个成年男人盯着看,所以太宰转过头,又嘱咐起侦探社的良心来。对中岛敦,他本来是想认真给点人生建议的,结果想了想他这前期杀人放火,后期不明着杀人放火,转职把妹翘班逗后辈的二十来年,好像也没几条能给的人生建议,索性只点点头,口吻沉重:敦君,以后芥川君就麻烦你替我操心啦,也不用太认真,偶尔注意一下他死活就好。
中岛敦心想我不是我没有,我挑不起这个重担,太宰先生您可不要。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婉拒,站在他旁边的芥川已经往前迈了一步,仍然是那么不懂客套的性子,仍然是那么直言不讳的风格:不必,鄙人不劳太宰先生费心,更不需要这种无用之人的关照。
敦:……
短短一段从港口到甲板的舷梯,被太宰治走了近二十分钟,侦探社社员们早就给太宰治送过行了,今天各有各的事,除了一个中岛敦,就乱步跟着社长来送他。太宰治也不知道是不是亏心事做多,看到乱步那双眼睛就心虚,干咳两声后移开目光,对着港口的一众人员挥挥手:走了走了,除了女士留下送行大家都可以回去啦。
立原道造走在广津后面,四下扫了一圈后,终于发现好像缺了个人。他们黑手党也不是天天有事要处理,不然黑蜥蜴今天也没可能跟着凑这趟热闹,但是上到森鸥外下到二队行动人员都来了,这么一群人里,独独缺了个中原中也。他思考了两秒钟,转头拍了拍旁边的银:哎,中也先生怎么没来,难道是被首领打发去护送了?
一直不声不响走在旁边的芥川,这时候淡淡地开了口:中也先生出差了,后天回来。
这下不止立原,广津柳浪都没忍住稍稍偏过头:不在?
芥川龙之介点了点头,他的情绪看起来没有任何波动,大家只得把刚涌到嘴边的问话压了下去,通过眼神进行八卦交流,只有银眨了眨眼,总觉得微妙地从兄长身上看出了一点好奇。
港口黑手党的人从来不吝啬于想象力,哪怕编排上司和前上司被抓住了可能要扣年终奖,也拦不住众人在中原中也回来前的两天里,把他和太宰治的私下送行的场景编排了八百个情况。就在梶井基次郎钻到黑蜥蜴的办公室里,编排第八百零一种情况的时候,樋口匆匆从门口走过,十秒钟后又退回来,探了个脑袋:“中也先生的飞机回来了,应该正在降落...你们要不上楼顶看一下?”
***
一整周不见踪影的港黑大忙人终于回来了,中原中也这次回来得简直是众望所归,京都到横滨的直升机刚落了地,迎接的人就站了两列,为首的是广津柳浪和立原道造。中原中也从机舱里跨出来,愣了一下,而后对立原道造招招手:把上个月武器流入总额的审计报告给我拿来。
抱着资料的银向来不善言辞,闻言当机立断地把手里的文件交给立原,对他使了个眼色——你上,我们掩护。后者被队友卖了个干净,然而碍于干部大人在前,敢怒也不敢言,比了个中指就颠颠地跟上去,琢磨着中原的脸色提了一句,那个什么,您的老相好...不是不是,搭档,滚出横滨了,您听说了吗?中原中也把那厚厚一沓报告拿过来,一边往楼里走一边头也不抬地随口应道:哦,我知道,前两天抽空和他喝过酒了。
立原道造竖着耳朵听了半分钟,却没等到他上司的下文,这才意识到中原已经说完了。黑蜥蜴和梶井基次郎期待了三天的大八卦,甚至连樋口和芥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注意着的新闻,落在当事人这里居然只是下班后随便喝了杯酒?期待和现实落差太大,立原觉得就是中原中也下一秒要扣他年终奖也无所谓了,当即一个激动,追着干部大人进了办公室,忙不迭地追问:喝了酒就没了?真情道别呢?最后一架呢?再不济,你俩就是平时见面,不也得硝烟十足地互讽几个回合吗?虽然中也先生您平时都想把太宰...先生,剁成肉酱,但是给老搭档的送别酒,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总得有点什么特殊的吧!
他这一问还真问住了中原中也,大忙人想了半天,最后皱着眉回答:“我俩敬了个酒,算是特殊的吧。”
立原说敬什么?
他说就碰了个杯呗。
立原说那当然不算啊!你们就不能认真敬个酒吗!
中原耐心告罄,心想就你事儿多,算不算老子说了算,直接大手一挥把人扔出了门外。
不过叫立原道造问了这么一通,他莫名有点想喝酒,当即从书柜里层找了瓶波尔多出来,一边醒酒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刚刚那个话题:不然呢?还能敬什么,敬两社友谊长存? 还是敬我们相互浪费的那些青春?算了吧,他跟太宰治何其熟悉,举手投足间的小动作姑且不谈,对方家里有几双筷子他俩都一清二楚。这些客套话,就是太宰治想说,他中原中也也不屑于听。
其实他和太宰治私下里,真没其他人想象得那么剑拔弩张,战火四起。早几年恨不得把对方赶紧死是真,现在连吵架都嫌懒也是真。旗鼓相当的交锋来了无数轮,对方有什么套路招数,早就知根知底;你来我往的试探玩了千百遍,也没见着谁真把谁弄死。七八年过去,他还是黑手党的高层干部,太宰治也好端端地沾花惹草祸害众生。两个认识十几年的人,要是临道别还跟高中生一样,搞什么要滚快滚我放炮庆祝那一套才是搞笑,怎么想都不如坐下来和和气气吃碗拉面。
他俩之前会面完全是出于意外,不过现在想来也可能是太宰故意堵他的。这点还和以前一样——有什么事儿不能直说,非要自己凑到他面前,笑吟吟地说:哟,中也,这么不巧啊。满脸写的都是我有个关子要卖,你快给我个台阶下。中原对他这点毛病烂熟于心,极配合地一挑眉毛,摆出一副你懂我懂的不耐烦,说怎么又是你这家伙,你还没死成啊?
只是这次太宰治不按套路出牌,他点点头:对啊,但是我要走啦,要离开横滨了。
他笑得太平常,看不出一星半点认真的意味,然而那双眼睛却是温暖又沉重的,明明白白地告诉中原中也,这不是句难得好心的玩笑。于是港黑的劳模就愣在了原地,把这几个字拆开咀嚼了半晌,然后一点头:哦,挺好的,至少我不用再三天两头就收到港口出现人形漂流物的汇报了。
太宰治假装没听懂他的挖苦,凑过去对他的老搭档眨眨眼,真实意图总算暴露出来:那你不请我吃个饭呀?
中原翻了个白眼,而后爽快地一点头,说行吧,就请你一顿断头饭。
虽然说是吃顿好的,中原中也却也没任由着太宰治指着横滨最贵的餐厅挑,开车载着人三拐两拐,去了原来他两搭档那会儿住的公寓附近的日料店。太宰下车的时候咂了咂嘴,嫌他小气,却也没有别的意见。老板娘还认得中原,笑着对他打了个招呼,然后目光瞟到太宰治身上,愣了几秒钟才露出恍然的表情,皱着眉埋怨道你好久不来啦。
吃饭的过程平淡无奇,中原中也一个劲往太宰治碗里放辣,太宰则把自己碗里所有的胡萝卜都丢给了中也,整个过程宛如战争,还是持续了很多年,却愈演愈烈的那种。他去结账的时候,太宰摸出签字笔,在中原中也大衣里层的角落,画了小小一只猫。画右半边猫胡子的时候中原回来了,太宰治干坏事被抓包,却仍然不慌不忙,添上没画完的那几笔的同时还问候了一下他当年一时兴起捡回来,最后全权丢给中也抚养的那只猫。后者叫他滚,于是太宰就明白那只猫对方肯定养得好好的。
走的时候中原中也难得好心,问要不要送他一程,太宰治看着他摇下窗子,然后替对方关上门,笑盈盈地说不用啦,散步的时候说不定能碰上什么美人呢,那我就不走了。他搭档嗤笑一声,对着他扬了扬下巴,踩下油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
从柜子里翻高脚杯的时候,中原想起自己那天吃饭吃到一半来的短信,他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手机正摆在桌上,消息显示未读,不过太宰治的话八成看见了。这次出差的原因不大不小,就是时间太凑巧,但是到底为什么中原中也不打算问,太宰治也绝不会承认他有动什么手脚——这些方面他们还是一样的默契。太宰治说要走,他怎么可能去拦?十八岁那年太宰治离开黑手党,没人拦得住,如今太宰治二十四,要离开横滨,更是不可能为谁留下。作为昔日搭档,中原中也看得比谁都通透,他也不屑于去做任何自降身价的事情,和原来一样请太宰治一顿饭,在出任务之前问对方要不要搭顺风车,留着大衣上那枚涂鸦,就已经是莫大的宽容了。其他所有的,都该随着两瓶啤酒的相碰,消融个干干净净,只留他们两人心知肚明,才算圆满。
这就是如今的中原中也和太宰治,哪怕昨日名声震彻横滨,对当事人来说也都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所以中原没想过敬已经落幕的时代,也不会敬再不相见的未来,该顺应时间归于平静的,他才不会声势浩大地去缅怀。
中原中也起了酒,往高脚杯里倒了小半杯。窗外黄昏已至,从港口黑手党的大楼高层看下去,正好能看到海边的七八分全景,他的办公室在二十六楼,中原端着酒杯走到落地窗边,入眼处海岸线吞没了半枚血轮一般的夕阳,正是橘红和蔚蓝的交界时分。余晖落在中原中也肩头,映衬发尾如火。
他出神了几秒钟,脑海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下一刻便真心实意地笑起来。这一笑仿佛洗掉了中原中也用数十年沉淀下来的稳重狠练,露出骨子里的意气风发来,他瞳仁清亮,恍若十六七的少年。
还是有些东西值得敬一杯的,他想。
中原单手揣着口袋,对着海面上鸣笛的汽船举了举杯。
敬双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