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这是发生在传染病房的一个女病人的故事。“虹”是一个非常可人怜爱的女人,我和她有过交谈。她向我吐露过想自杀的念头,没想到她真的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当时的社会正在蜕变,铜臭开始弥漫,色情也在泛滥。
虹虽然有病,秀丽的面颊仍浮着两朵桃红,这是肺结核病容,像巴金笔下的梅表姐显得楚楚可怜。 此刻,虹翻遍屋里的角角落落,在那个放零碎物品的抽屉里尤其认真地寻找,才找出一枚硬币。她慢吞吞地走到床边坐下,脑子里迷迷蒙蒙的只有一个念头:去买瓶甲胺磷。
虹怔怔地坐着,正好看见对面墙上的结婚照。她和铜结婚五年了。照片上的虹笑眯眯地歪着头,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依偎在铜身旁。铜比虹矮一头,是踩着小板凳和虹照的相。铜搂着虹的腰、拉着虹的手,铜那时还不老练,脸上的表情有些呆。但虹的美丽和那温馨的婚纱都洋溢着幸福。
虹瞧着相片,模糊地想起那时她在厂里做季节工,虽和正式职工不能相比,但她的美丽却优于全厂女工。男人们称她一枝花,许多小伙子围着她转,但一打听到她是农村户口,又是连自己口粮都挣不来的季节工就望而怯步。而铜却盯住了她。
铜也是外地民工,据说经他领来南方打工的人有上百个,领一个过来他就索讨一笔介绍费。有了钱就开始倒腾生意,不再干苦力。
虹是孤儿,寄住姐姐家。铜认识虹不到二个月就买了房子并提出结婚。虹早就盼望自己有个家,瞧着那崭新的房子和家具,虹还能挑剔什麽。他们很快结了婚。
婚后铜好像一下子拔高了许多,脸上的呆气渐渐消失。他常把虹带在身边,甚至没有目的地带着虹走东逛西,美丽的虹是他的骄傲。可是现在,铜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回家了。
虹一人闷在家里,床上的被子半个月没有叠起,她除了睡还是睡。此时又觉得疲乏想躺下,可觉得口渴就起身去倒水,走到桌前只觉得嗓子一紧又咳出一口鲜血。
虹原来很怕见血,第一次咳血时她吓得浑身瘫软,以为自己得了癌症,嘤嘤地哭了半天,连午饭都没做,躺在床上再不敢动弹,眼巴巴地瞅着门,盼铜回来,仿佛铜就是她的救星,有他在身边就壮了胆。
铜终于回来了,慢腾腾的脚步声虹早已熟悉,她扑到铜的怀里边哭边诉说自己的病情。
那天下午铜带虹去医院诊断是肺结核,需住院,而且是住传染病房。这该死的一切就是从传染病房开始的。
传染病房设在医院的角落,病人大都是肝炎患者,也大都是公费医疗。虹是季节工,厂里只承担一个月的医疗费。医生说肺结核是富贵病,要治疗几年,不能劳累,营养要好,这些都是铜从医生那里问来的。
虹从没住过院,走进病房心里就乱糟糟。
病房设在医院大楼的低层,院子用铁栏围着,走廊很暗,白天也开着灯。病房 门口挂着伤寒,肝炎,肺结核等的牌子以示隔离。虹的病房里竖着一枚大炸弹似的氧气瓶。虹看见氧气瓶心里就发慌,真想逃回家去。
病房的治疗工作大都在上午完成,下午病人从输液架下解放出来,都聚在院子里晒太阳。
院子里有几条石桌石凳,几棵杨树,虽然单调,但有阳光蓝天,只要不刮风下雨院子里总有人。病人之间同病相怜,似乎也有一种亲情,聚在院子里说笑取闹是每天的内容。
虹一人关在病房里憋闷的难受,听见外面的笑声就走出来。当她在院子台阶上出现的一刹那,笑闹的人们都静了声,只拿眼睛盯着她。
一院子的病号中只有几个是女性,而虹又是那样美丽,好像这枯燥单调的病院里突然升起一道彩虹。
静默片刻,马上有人让出一个石凳让她坐,这人就是庸。
庸个头一米七五,长着一副不讨人厌的面孔,大大咧咧的作风,见人就熟。他和虹搭话:“刚来的?”
“嗯。”
“什麽病?”
“ 肺结核”
“我是肝炎,传染期过去了,别害怕。” 庸不问自答,“没事你就出来坐坐,病友也有缘分,前世修来的,是吧?”他转向大伙哈哈一笑。
虹也笑了笑,心里似乎轻松了一些。
“肺结核没事,住一二个月回家疗养去。”庸好打听,好串病房,成了半个传染病专家。
一来二去,庸和虹很快熟悉起来。庸常上虹的病房里坐一坐。虹有时也上庸的病房里站一会儿。铜来看虹遇见过庸,有时也上庸的病房里聊一会儿。
开始,铜还做些吃的送来。后来铜说忙,给虹一些钱,让虹自己在食堂里买饭菜。钱不多,虹每餐只买一碗素菜。
转眼住了一个月,胸透复查时医生说虹恢复的很慢,要加强营养,不能出院,这以后的一切医疗费用都要自负。
虹很发愁,柳叶眉蹙蹙着,一静下来就想她的病,心里烦,就更需要有人陪伴。铜不常来,有时来了虹就依偎过去抱住铜,这样她心里就好受些。可铜总是推开她说怕传染。倒是庸常来陪伴她,和她说笑话,聊电视剧。
一天庸说现在流行找情人,你这麽漂亮,不找一个?
虹笑着回话:“我丈夫心眼小,甭说找情人,就是我和别的男人多接触他也不干。晚上他不许我单独出门,他有事出去就夹根头发丝在门锁上,回来发现头发掉了就要问我出去干啥。”
庸挺纳闷:“可我在你的病房里好几次,他看见并没说什麽呀?”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以前他是要干涉的。”
他们说着话,没注意到铜正领着一个民工站在门外悄悄地听,听了一会儿又悄悄地走了。
铜边走边琢磨,他心里正酝酿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下
那天午饭后,庸拎着一兜水果去虹的病房。他和虹坐的很近,用眼撩着虹说:“一枝花,我真喜欢你,敢和我亲吻吗?”
“别胡说。”虹当他说笑话。庸却一把抱住虹。就在这时门被推开,铜像幽灵似地阴沉着脸站在他们面前。铜的身后还站着那个保镖似地民工,把庸和虹一下骇住。铜不骂不闹,还偏开身子让庸溜掉。
几天后,护士把一张催款单交给虹,上面写着:预交的贰仟元已用完,请再交贰仟元,三天内不交款则停止用药。
虹拿着催款单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两天铜没骂也没盘问她,对她置之不理。这更让虹心里不安,她已经两天睡不着觉,眼睛黑了一圈。
庸这两天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不知铜的闷葫芦里卖的是啥药。他再也不敢走进虹的病房一步,就是在走廊里碰见虹也不敢说话,一低头匆匆避开。
铜来了,带着保镖。他不怒不恼地对庸说:“别害怕,你和一枝花怎麽搞我都不管。”
“没有! 没有!'庸急忙分辩。
铜不屑地说:”我可以把她让给你,真的!“
“不,不!我有老婆孩子,怎麽能要、要她?”庸结结巴巴地说
“有老婆可以离婚嘛,我什么条件都没有,白让!”铜的语气也急切起来,他的眼睛发亮,那神态好像在谈一笔交易,迫切希望成功。
庸急了,嗓门也高起来:“我不要!我从来没想过要她,现在也不要!”
铜有点恼,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那你想好,没有白占的便宜!”说着他掏出催款单扔给庸,恶狠狠地说:“她的病不好就是因为和你乱搞,从今天开始,她的医疗费和生活费全部由你承担!”说完带着保镖扬长而去。
虹站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眼睁睁地看着铜理也不理她就走了,虹差点栽倒在地上。嗓子里又涌上一股血腥味,她赶紧掏出手帕捂住嘴,看着吐在手帕里的血迹,她再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去找医生。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堆垃圾,两个男人都怕沾她,都在往外推她。
庸当然不肯承担这么多,两个男人是怎么协商的虹不知道,她只看见铜带来一群民工去威胁庸。庸也叫来一帮哥儿们和铜对峙,后来并没有打起来,达成协议是庸赔偿贰仟元了事。
这贰仟元铜并没有交给医院,护士每天发药都催虹去交款。其实虹早已不服药,发来的药都扔在抽屉里。还治什麽病呢,这长期的疗养谁来承担她呢?
于是,她回了家。
她一回家,铜连家也不回了。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虹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急不可耐。她张开手看着这枚印着菊花的硬币,又用它在手上划着。她下意识地使劲,想把手划破似地,手腕上被划出一道道白痕,她不觉得痛。她看到那根扎了好多次针的静脉就浮在薄薄的皮肤下面,蓝隐隐的能够触摸到,她用硬币去挤压它,血管暴涨起来。她想这血脉用刀一割就断,突然脑子一亮,想到割腕可以自杀。她立即扔掉那枚不够买甲胺磷的硬币。硬币骨碌碌地滚到床底下,好像不忍目睹下面的惨剧。
虹去厨房里拿来菜刀,就那麽一下割断了血管,鲜红的血液顿时汩汩地涌流出来,这时她才感觉手腕有点痛,但她不害怕。她就这样斜躺在床上,瞧着那涌流的血液濡红了床单,又流到地上。脸上的红晕很快褪尽,她歪倒在床上一脸惨白,失去了知觉。
铜还没回家,是邻居把他找回来的。
铜张罗丧事,去舀米做饭时发现米缸已经见底,同时捡到一个揉皱的纸团,上面满是虹歪歪扭扭的字迹,却只有一句话:我是垃圾。
后记:不久,各省市相继出台了结核病控制策略,结核病人可以到定点医疗机构诊查治疗,实行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