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丨雪花如糖
01.
不读《故事新编》，就无法真正地体会迅哥儿-----鲁迅的幽默。
这种幽默，放在当下，仍然是fashional。无论是文章的内核(立意)还是外衣(语言)，都没有因为诞生在民国，而显得落伍。
嫦娥奔月是中国民间流传甚广的经典故事。单单说"嫦娥"，就足以让人产生无限的美好想象: 乌云堕髻，面如桃花，步态轻盈，裙裾随风，仙气飘飘……
后羿，高大魁梧，猿臂蜂腰，身上有八块腹肌，不仅是个健美先生，而且是个实实在在的大英雄，拿起弓，一口气就能射掉九个太阳，把老百姓从水生火热中解救出来，是大家心目中的超级偶像。
英雄配美女，是爱情与婚姻中最美好、最浪漫的结合。正如贝克汉姆和超模维多利亚，令全世界人艳羡。他们去旋转餐厅，喝红酒吃烛光晚餐，住着带大花园草坪的别墅，儿子英俊女儿漂亮，日子永远光鲜亮丽，没人觉得他们的生活会陷入一团糟，就连抱孩子逛街，也不似普通的奶爸奶妈，而是像在T台上夹着一个漂亮的洋娃娃走秀。
这种童话般的婚姻，让普通男女有了一丝丝幻想，终有一天，自己的爱情也会像这样。
可是，迅哥儿偏不，他一定要幽默一把，把美人从云端拽下来，把英雄从神坛上拉下来，让偶像脱去华丽的外衣，走入平常百姓家，过一回柴米油盐的生活。
02.
故事《奔月》一开始，后羿骑着马，垂头丧气，带着自己的猎物------三四匹老乌鸦和一只碎马雀登场。
英雄不再气宇轩昂，英姿勃发，而是垂下脑袋，随着马一步一顿，像捣米一样。美人不再娴静如水，温柔体贴，而是柳眉上扬，鼻子里"哼"一声，紧接着絮絮叨叨起来:
又是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 ! 你去问问去，谁家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 ?我真不知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 !
读到这儿，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这还是那个怀抱玉兔，不食人间烟火的嫦娥仙子吗?分明就是一个满腹牢骚、一脸愁容的怨妇嘛。
没了养尊处优，美人自然没有了目若晨曦、面如朝霞的神采，无论如何，也美不起来了。后羿看着面容黄瘦的妻子，只得以回忆往昔的辉煌来安慰她。
结婚前，能射到通体金黄的豹子，还有熊，俩人都只吃四个掌，余下的让仆人吃。后来，再不济，也能捕到野猪、山鸡、兔子。但现在，西山的动物都射光了，箭法再好，也只能对准乌鸦了。
丈夫的自嘲并没有换来妻子的理解，而是抱怨后羿为何不走远一些。
对此，鲁迅是毫不留情的。他用刻薄又凝炼的笔触，为读者呈现了一个有点邋遢的嫦娥: 脸上带着半褪的残妆，眼睛有一圈黄，眉毛的颜色两边不一样，只有嘴唇还红得似火。
烈焰红唇似乎喑示嫦娥还有着强烈的欲望，但这种欲望是自私的。第二天，没等丈夫回家，她偷偷地打开匣子，吃了长生不老的金丹，飞向月宫去了。
她哪里知道，后羿一整天都没吃东西，用自己的口粮:五个炊饼、五根葱连同一包甜辣酱，换回一只鸡，好让妻子能喝上一碗香气四溢的鸡汤。
故事的结尾，颇具滑稽意味:
得知妻子已奔月，后羿拉满弓，摆好pose: 身体如岩石般挺立，目光闪闪，须发飘飘，仿佛恢复了以前射日的雄姿，把箭对向那空中的朗朗皓月。
然而，连发几箭，月亮安然无恙，仍旧清辉满地。后羿不甘心，上前三步，月亮向后退三步。他又向后退三步，月亮又上前三步，像戏弄任性的小孩。
终于，无奈的后羿，只好把弓挂在门背上，喃喃自语:
她怎能撇下我独自奔月了呢? 难道嫌我老了?上个月还说，并不算老。若以老自居，是思想的墮落。
而下人们则各个像马屁精:
有人说老爷还是一个战士……
有时简直像一个艺术家……
"艺术家"，经侍女的口说出来，真是幽默! 当年神勇的后羿，一口气射下九个太阳，现在却是英雄迟暮，拉弓射月，不过是一场行为秀而已!
后羿悲伤吗? 生存面前，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还是先填饱肚子要紧，便吩咐下人:
去，做一盘辣子鸡，烙五张炊饼，给我吃了好睡觉。明天去找那道士再要颗仙丹，咱吃了追上去。
03.
甜面酱、辣子鸡、白炊饼、乌鸦肉、炸酱面，这些世俗化的食品，摆放在后羿和嫦娥的饭桌上，已经够滑稽了，再加上行为艺术家，连同那句"若以老自居，便是思想的堕落"，简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幽默，如同林妹妹吃着一叠臭豆腐，对着凋零的花瓣感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对英雄美人解构的背后，折射出现实中婚姻的无奈。偶像結了婚，谁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幸福?一旦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或者王子公主走出华丽的城堡，还能有童话吗?
爱情与婚姻，一直是文学作品的主题之一。
张爱玲的笔触，清醒中近乎冷漠，冷得让人后背发凉，而鲁迅则是冷峻中透着睿智和幽默，用轻松搞笑的方式将残酷表达出来，淡化了痛苦。对于读者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仁慈。
信与不信，全在自己。信了，认为这是经典的黑色幽默; 不信，也罢，反正迅哥儿写《故事新编》时，抱定了一个念头:
我是来搞笑的 !
在人们的印象中，鲁迅的面孔通常是严肃的，似乎从未笑过。但写《故事新编》时，仿佛看见他叼着烟斗，嘴角微微上扬，内心偷偷地笑着，似乎是看穿一切后，要狠狠地刺一下那些喜欢作梦的人。
读《故事新编》，常会想起周星驰。他的电影里，乞丐会打伞在雨中吟诗，风流倜傥的唐伯虎会变成游手好闲的"痞子"。这种恶搞，是颇具后现代意味的。
鲁迅，若活在当代，一定会和周星驰成为知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