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增:有时候,几个人凑在一起,又说起来了。不知道怎么蒙他的吉言,我将来一定成了有出息的人。“现在恁姥爷养着你,将来当大官了,挣大钱了,一定得对恁姥爷好,报答恁姥爷。”那时我敏感地对别人有心无意的话总抱有尖刻和冷意,觉得尴尬和厌烦。即使是闲谈,也尖尖地递进我的耳朵里,让我恼怒,但表现出来倒让他们觉得我没良心。他们喜欢乌鸦反哺,喜欢看到羊羔跪乳。可是当大官挣大钱,感恩报答这些话多么遥远而沉重,何况管他屁事。但后来我也在长大,不再把什么都摆在脸上,和别人和解了。有时候我一笑了之,他们也把我当大人一样不再说这样的话。)
有一次去看他,鞋湿了,他指挥我翻出来自己的一双棉靴,还是新的呢。我妈我姨都嫌弃我不讲好,还大学生呢,人家出去打工回来都个个讲吃讲穿。这么多年我一点也不长进,还穿一个老头的鞋。但我和姥爷都坚持,暖和才是最重要的。
对面那个姥爷家的小菜园,一向欣欣向荣。出来我就看上了他院子里的彩椒,刚长出来是紫色的,然后变白,变橙红,最后变鲜红。我们都在门外边站着,我妈也觉得挺好看的,但好歹也是人家的东西嘛。我姥爷出来知道了,就觉得可以,多挖两棵。我就挖了一棵种到我家了,结了挺多。姥爷对这些小事比较随性,也有一份爱美之心吧,还往家里挖过路边的花呢。
去找他很大可能不在家,就得到处找。街上有一溜长长的墙根,冬天坐着一排晒暖的老头老太太和闲唠嗑的大娘。他不在家的时候,在的地方不外乎三个,不是在人堆里唠嗑,就是在小卖部看人家玩,或者在地里。过街的时候每个人的眼睛都追着我们看一路,交流一番,“果爷的外孙女。”并及时地送上自己知道的信息,“刚才看见你姥爷往西头去了。”或者“看见他在小卖部坐着看人家打麻将。”这条道有差不多800米吧。最后总能找到我姥爷。
村里有个傻子,看上去还没傻透那种,经常在那条路上遇见他。一碰见就逮住我问,上几年级了,说我学习好将来当大官噜噜苏苏。肯定不知道我姥爷怎么把我俩夸上了天,村里的个个口耳相传,用来教育小孩子好好读书,才让这个傻子也来问我上几年级了。我俩省事就不说了,还都考上了大学。
他的钥匙就放在门框上边或者墙洞里,哪个亲戚即使找不到钥匙也可以把他家的门端下来。走的时候再装上去。所以我姨去看他,有时候就不找他,把门端下来坐他院子里聊啊聊,反正我姥爷总会回来的。
我们俩一去,放下买的东西,他也把别人送的东西拿出来,边聊天边吃东西。对我姥爷来说,最重要就是到点做饭吃。以前放寒假他总是大老早地叫我俩起来吃早饭,好像吃饭是个仪式。有时候走了还要带走一些牛奶啊香肠啊什么的。
姥爷也在一个又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小孩子出生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老下去了。他本来就有点老花眼,耳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好使了,打电话总是听不清。兀自说一些最近身体挺好,大家都好的话,最后会略不耐烦的交给别人。我想他不肯服老,听电话本来就不如面对面交流顺畅,我们这些出门在外的人让他显得自己不中用。
过年的时候更加热闹起来了,他早早实现了四世同堂。等到回娘家那天,各位姨和舅、和他们的儿子儿媳妇女儿女婿以及小孩子,一个院子怎么也有三四十人。满地的小孩子跑来跑去,又哭又叫。大人们都在聊天,对小孩子又哄又吵,闹腾地他头疼。等到吃饭的时候要分成几桌,蔚为壮观。有时候吃饭前,他就出去清净清净。有时候会觉得这样的狂欢,和他并不相关,每个人都在忙他们自己的事。(不过只有他在,大家才聚在一起啊。)
他已经很久不开火了,到饭点就去我舅家。姨们去了就买点菜买5块钱的馍。聊一聊吃一吃,避免在他那个七窍生烟的厨屋和锅碗瓢盆上面的陈年老垢作斗争。
我们一去,他还是有什么就拿回来。他翻腾出来一袋牛肉给我,我要葱,他又去邻居那拔了两棵,我切成片放点葱,成了有模有样的凉拌牛肉。到点了他又要做饭,虽说好久没开火了。我们得去轧水,桶里引水都没了,还得去邻居家接点。然后刷桶、刷锅、刷碗。我姐烧锅,他出门去找人家的青菜小葱。最后做了一顿面鱼咸汤,这是我们的共同爱好。这顿饭,大动干戈,宾主尽欢。
我们还去他院子里走走坐坐。他种了一片胡萝卜,每个来他家的人都可以刨点带回家。这些年冬天总是很暖和,他坐在门口大板凳上,旁边是黄的发光的土墙。在这样的阳光底下,他笑的也暖洋洋的,虽然有岁月雕刻的沟壑,但看上去很健康。哈哈哈,我们仨轮番地就热火朝天干起来了,索性把外套都脱了。这劲儿上来了刹都刹不住,又怕刨完了不给别人剩,把别人刨过的又翻腾了一遍,逮住好多小萝卜头,奇形怪状的。真是浪费,我们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我们闹腾个没完,姥爷就在旁边笑咪咪地和我们交流。这一块是我大姨刨的,这一块是我表姐刨的,这一块是我三姨刨的。我表姐刨的那块,萝卜头最多。如此等等,最后搬回家两袋子萝卜头。
我们能给他的太少了,只能不断麻烦他,向他索取。这是我们一直以来扮演的角色,是我们表达爱的方式,让他知道我们都需要他,也给他的感情一个出路。
有一天我模模糊糊恍恍惚惚地梦见他死了,醒来也忘了具体梦见啥了,我只记得梦里特别难受。醒来之后,我继续在遥远的城市按部就班地生活,朝八晚六地上班,连个电话也没打。心里还在想,没人打过来电话是最好的情况。但是后来辞职有一部分原因,我得回家住一段时间。
我在乡里街上买猪头肉,遇到姥爷的邻居,好久没见他了。正好他从自行车上下来,我跟他打了招呼。他犹豫着,又想吃猪头肉,又想吃烤鸭。“烤鸭一整个只卖13块钱,但我一个人吃不了,现在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最后他买了10块钱的猪头肉,骑自行车走了。他的老婆挺能干的,也走了。
去找他还是经常不见人。好几拨人从头到尾对我行注目礼,随着他们一步步热情的指点,准确把我姥爷的行踪锁定在过了桥一家修自行车的门口。据说他现在喜欢去那。好家伙,一眼望过去,黑麻麻的十几个小老头,黑帽子黑衣服黑裤子黑鞋子,不是黑也是近黑。每个人都坐着小马扎,围成一圈,让人不敢轻易靠近。汗颜,我眯缝眼正瞅哪个是我姥爷呢。“果爷,你外孙女来找你了。”哈哈哈,我就走过去了,都是老熟人嘛,我姥爷笑眯眯地提着小马扎就跟我走了。这样大庭广众地被人叫走一定很开心,显得有人惦记。就像我上高中的时候,总羡慕那些爸妈提着东西来看看的。在门外叫一声,那个同学就出去了,回来提着一袋东西。
我找到他,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块种满指天椒的地,我这人看见结着果的东西就走不动。我跟我姥爷说我想摘点辣椒,我姥爷一听,摘,可以摘,这是你哪个哪个舅家的。以他在村里的地位,随便摘谁家的东西都没二话,以前哪个半大小伙子砍了谁家的甘蔗被人逮住不让走,一来二去提到我姥爷大名,知道小伙子叫他叫舅的,就把甘蔗送给小伙子了。真是见缝插针的故事。我摘了一大把,到村头就碰见那个舅了。姥爷高兴地说,就是他家的。哈哈哈,他开着大三轮,晃脸过去了,还跟我姥爷打了个招呼。
到了我舅家,他又拿出葡萄苹果叫我吃。还问我家里有棒子没有。我说有,我妈买了好些棒子。结果他说,“买的不算,你舅刚去地里掰了一堆,你要说没有就能跟他要点。”哈哈哈,还有这种操作?不过倒不用这么麻烦,临走我舅给了一袋子。
我们跑到老屋去看。他的钥匙还放在门框上,打开大门,堂屋门没挂锁,像还有人经常来似的。我爸给他买的躺椅还在,高凳上有一副扑克牌,但他很少打牌,好像扑克牌只是他的玩具。院子里种了一点青菜,其他的地方杂草丛生,轧井不能用了。一切都在,但是只告诉我了一件事,这里没人住了。
可以想见,这屋子再也不会住人了。我见过很多被抛弃的屋子。断墙裸露着大块的土坯和砖头,已经围不住院子,一排屋子暴露在众人的视野。堂屋门锁着,主人走的时候一定是仔细地锁好的。一旦没人住了,屋子日晒雨淋地,立刻颓败得像是张大了嘴倾诉自己已经被遗弃了。屋子没有人气了,就会迅速地走向衰败。
但我姥爷一定不会忘了他,他会经常回来。院子里种了青菜,还装着他大半辈子的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