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一进院子就叫了起来:"好香啊!"我也闻到了扑鼻的芳香。女儿喊了一声"奶奶",却没有听到回答。循着花香,我们都看见了,母亲正坐在柚子树下发呆呢。柚花落在地上,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母亲坐在柚花中间,一袭黑衣,头上身上点缀着白白的花瓣,夕阳照在她的脸上,宁静安详。我心一紧,我突然联想到了前些日子躺在殡仪馆里的花丛中的父亲。
我走过去,轻轻摇醒她。她有点自责:"本来是坐这等你们的,怎么没有看见你们进来呀?"
"奶奶,你肯定又在想爷爷吧?喊了你都没有答应呢!"女儿说。
妻子不好意思说:"妈,您等了好久了吧?我们学校今天开会,放学迟了点。"
饭菜都已经做好了,我们就在柚子树下支个小方桌,用起了晚餐。
夕阳已快被地平线淹没了,露出一小片,顽强地发出温和的光,映红了门前的小溪,投射在满地的柚花上。我突然想起了李煜的一句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我的一对双亲,一个已随落花飞到了天上,一个还在人间守护着她的子孙,天地相隔的他们,在用什么传递着彼此的牵挂呢?会是这两棵柚树吗?
这两棵柚子树,是村里的一位长辈送给父亲的,那时父亲已近患上了哮喘病,长辈说柚子治疗咳嗽气喘很有效。树龄至今已有20多年了,已经长到了两丈多高,而且挺拔、笔直,春天带来满园花香,秋天挂满瓢大的果实。每年摘下果实,除了留一些给父亲煮茶外,母亲总是挨家挨户地送去,不仅是因为自家吃不完,更是因为在村里,大家共同享受着各家的美食已经是悠久的传统。
树很高大,又四季常青,树下自是纳凉聊天的佳处。父亲晚年多病,出院子很少。母亲常陪他在树下静坐、闲聊。这种温情的陪伴使天生体弱的父亲得以益寿延年,他最终活到了80岁。 父亲是在两周前去世的,坐在竹椅上似睡熟了一般,微笑着平静地离开了。其时柚花刚开,还未繁盛,他匆匆闻了几点花香,就告别了这个春天。
父亲走了,柚树下只剩下孤伶伶的母亲。
母亲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女人,她隐忍自持,宽以待人。在我的记忆里,她没有与任何人争吵过,受了委屈,她只会神情黯淡地默默离开。她从不说一句伤害别人的话,哪怕是对伤害她的人。我从来没有听到她大笑过,有了快乐,她只会把喜悦悄悄地藏在嘴角;我也从来没有看见她大哭过,二姐的早逝,父亲的离开,我都只看见她苍白的脸上和抽搐的嘴唇边挂满泪水。她从没有骂过我们兄弟姊妹五个一句粗话。她虽然一生受尽磨难,却也从没有抱怨命运半句。
女儿在她的作文里说奶奶有三个特点:一是奶奶走路像在跑,二是奶奶吃饭不夹菜,三是奶奶很落伍。女儿自然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母亲幼时遇战乱,刚会走路时,就四处奔走逃难。不到十岁就被送给一个人家做童养媳,受尽男家的虐待,母亲实在受不了,逃跑了。后来到了第二家,再后来到了我父亲家里。那时,爷爷刻薄,支使她做这做那,稍有怠慢,便受斥责,她不跑起来行吗?后来成了家,她要这边种田,那边养猪,还要带孩子,照顾生病的父亲,她不跑起来行吗?人家有劳力,干活可以悠着点,我家父亲有病下不了地,五个孩子张着嘴要吃的,人家早晨六点钟下地,她得四点钟就下地,她不跑起来行吗?她跑了78年了,跑惯了,再也停不下来了。
母亲做的菜在我的朋友圈里是好吃出了名的,但母亲自己几乎不吃荤菜,是那个时代的穷日子已经把她磨练成了一个坚定的准素食者了。她不吃的东西可多了,鸡、鸭、鱼、蛋、苹果、香蕉、荔枝、麦片、奶粉……甚至是自家产的柚子,甚至是治疗高血压的药物,她都舍不得吃。她还舍不得用煤气和电做饭烧水,非得自己到田野里捡枯枝。父亲病重住院时,她竟然给了我五万块钱,说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要我用这钱给父亲治病,不要花我们的钱。我说:"天哪,老娘,这个天文数字您是怎么攒下来的呀?我哪能用您这钱呢!"
母亲似乎一直生活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对社会的高速发展欣喜而又茫然。她不懂普通话,电视看不大懂,以前有父亲跟她讲解,现在她就不看电视了。她不识字,不会拨打手机。有点耳背,接听得打开免提,可她又不会按免提键,女儿帮她设置了专门铃声,是女儿自己录的,"奶奶,接电话啦!先把左边绿色的按一下,再把右边白色的按一下!",即使这样,她还是经常忘记打开免提键而听不见我们的说话,有时我听到她在电话的一头一个劲地自言自语道"喂,喂,……是哪个呢?是么又不做声呢?",我禁不住泪下。每次我开车离开家的时候,她总在车边叮嘱道:"骑慢一点啊!"她居然一直坚持用"骑"字。
目不识丁的母亲固执地坚守在她自己的时空里。偶尔她也会经不住我们的纠缠来到县城小住,但是她在街上分不清东西南北,在我家她打不开电梯、电视、空调、热水器、燃气灶等等。父亲在九江住院,她到院门口买饭,好险把自己给弄丢了。
我常想,我们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是不孝的,它无情地从精神到物质,全方位地抛弃了我们的母亲。
"奶奶,今年的柚花开得这么盛,秋天的果实一定特别多吧?"
"不一定呢,这花是昨天的那场大风吹落的。你爷爷不在了,结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妈,您也要想开点。爹病了几十年,要不是您的精心照顾,他哪能活到80岁呀?"
"儿啊,我想得开着呢,你们不用担心我。你爹生病这些年把你们拖苦了,现在你们也该轻松一下了。 "
"奶奶,您还是和我们一起到县城住吧。"
"不了,我还要给你爷爷‘ 叫饭 ’呢;再说,这两棵树我也要在家看着呢。 "
……
女儿、母亲、妻子的对话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看着两颗青翠欲滴的柚子树和满地的落花,我突然感觉到了这树的灵气,它们为父亲治了二十多年的咳嗽病,现在父亲走了,它们竟以一夜落尽枝头花的方式表达它们的悲哀么?"信松茂而柏悦,嗟芝焚而蕙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哪!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父亲已经回归到了自然,只留下回忆罢了,但母亲依然健在, 李商隐诗说:"母爱无所报 , 人生更何求 !"可是倔强的母亲非要坚守在老宅,为父亲上香叫饭,与柚树作伴。是她觉得柚树比高楼更给她轻松感,还是在她的心里,柚树比她的儿子更具有依靠感?我知道,即便给我神力,我也没有勇气变成一棵柚树守护在母亲身边。我突然感到"此时生子不如无"的悲伤和羞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是什么让我变成了一个连柚木都不如的人了呢?
晚饭后,我带着妻子女儿返回县城的家,母亲依旧出来叫我"骑慢些"。望着她身后的柚树,我多了一份踏实感,我相信有它的陪伴,母亲会生活得安然自在。
2017.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