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铭记那些远在天堂的亲人和帮助过我们的好人,最好的方式是用文字把你们留下来,或藏在心中。
1
隔离在家,出门受到限制,只得自力更生,动手做饭。
翻翻厨房里还有大半袋面粉,那是去年春节时学校发的福利,都过了一年了,居然才吃了这么一点儿。也是,平时上班都在学校吃饭,就算休息在家,也实在懒得做,不是叫外卖,就是煮个泡面什么的。工作、生活节奏太快,有点时间只想舒服懒散,摆弄柴米油盐的实在费事。不像现在,有大把大把的空余时间,左右无事,正好操练早已生疏的厨艺。
做啥呢,烙个葱油饼吧!虽然十几年没做过了,但这个是童子功,忘不了。
每每和朋友同事聊天,说起我会做饭,她们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比如说闺蜜会勤吧——一个典型的小资女人,什么都要精致,头发要精致,指甲油要精致,做个小菜也要精致地讲究个色香味搭配,摆好盘后还要拍照片发到朋友圈,以此彰显自己过的生活那叫一个精致啊!
她听我说自己会做饭,不禁睁大了镜片后的丹凤眼,涂着迪奥口红的小嘴一咧:“老梁,你就吹吧,就你还会做饭?”我看着她的杏核眼笑得又眯成了一条缝,很不服气,但也没法辩驳,因为我水平肯定不如她——她一天做三顿饭,我一年才做三顿,总不能不自量力地去挑战她吧?
但我真的会做饭,而且会蒸馍、擀面、烙饼……北方的家常面食我大都会做,这都是小时候姥姥教我的。
2
我和弟弟都是姥姥一手带大的。我爸是军人,一年只能回家探亲几次,妈妈一个人照顾不了孩子,就把姥姥从河南老家接过来。就这样,姥姥在我们家一直生活了十八年。
姥姥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出身镇上的小康人家,因为家境良好,所以裹了小脚——在那个时代,只有贫苦人家的女儿不裹脚,因为要外出劳作。后来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地主儿子,也就是我姥爷。但这位传说中的姥爷就像《活着》里的福贵一样败家,因为抽大烟,把家产都卖光了。这样也好,没了田产,土改时政府给我姥姥家划定的成分就是贫农。当年这个成分可是很重要的,成分要是不好,我舅舅就当不了兵,我妈也上不了大学。
我妈出生不久,姥爷就去世了,剩下姥姥和舅舅、妈妈三人相依为命。
舅舅那时已成年,姥姥张罗着给他娶了亲,指望他成为一家之主。那个时代对女人的要求就是三从四德,哪三从呢?“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一个寡妇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不曾想舅舅根本不安心在家乡这个小县城里苟安,他偷偷离家,参加了解放军,随军一路南下,最后在祖国大西南边陲的军垦农场扎下根来。
舅舅虽然走了,可还留了一个儿子在老家,姥姥还得照顾这个孙子,也就是我的大表哥。我妈只比表哥大五六岁,所以家里根本没有壮劳力,真不知道那个时候姥姥是怎么样拉扯着这两个孩子长大的。好在舅舅参加部队后有了工资,每月往家里寄些贴补家用,也能支持我妈一直读到上大学。
3
等到表哥长大成人了,姥姥又来到妈妈这里,操持家务,抚养我和弟弟。因为没有母乳,我和弟弟都是喝牛奶长大的。那个年代喝牛奶可不容易,每天早上,姥姥都要排队去打牛奶。记得妈妈告诉我:有一次,大冬天早上,姥姥排了半天队,快到跟前了,结果被人挤了出来,气得姥姥抱着空牛奶瓶哭了一路回家。姥姥这双小脚啊,行走在城市的道路上,与跋涉在田间地头一样艰难。我七岁那年,和姥姥坐公交车,车一来,大家一哄而上,把我和姥姥挤得摔倒在车下面,要不是姥姥大声呼喊,阻住了即将启动的公交车,我的腿搞不好就被压断了。
时隔多年,加上姥姥很少讲她经历的艰难,所以我并不知道为了养大这些孩子们,她都吃了哪些哪些苦,只是从姥姥为数不多的照片上,能看到岁月对她毫不容情的苛待——双眉紧皱、基本不笑。和舅舅在一起的照片会有笑容,因为舅舅总能把姥姥逗笑,但即使笑,照片上看到的也无非是咧开嘴而已,神情似乎总是紧张的、不自在的,甚至是愁苦的。
4
还记得早年间在家里看到一张姥姥年轻时的照片,瓜子脸、细长眉眼、神情端庄,发髻光滑平整地挽在脑后。那是她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吧,也是小家碧玉一枚。家境的每况愈下,生活的艰辛虽然让她的皱纹越来越多,脊背越来越佝偻,却没能降低她对自己整洁仪表的要求。每天早上,姥姥都会用篦子把头发细细地篦一遍,再用木梳梳整齐后扎起来挽好。收拾停当,就开始了一天的家务劳作,直到夜晚休息时才解散发髻。街坊邻居总说:什么时候见到你姥姥啊,总是那么精神利落。
姥姥在街坊邻居中的口碑特别好。她为人大方,平时做点啥好吃的,都会给左邻右舍分一些。针线活也是百里挑一的。东家生了个胖小子,她给缝个虎头鞋送过去;西家女儿出嫁了,她给绣个大红牡丹的枕套当贺礼。平时见到邻居,也总是说说笑笑的,可是在家里对我总是没有好脸色,一见我弟弟表情立刻转暖。这让我愤愤不平了许多年。
中国人总说:“为尊者讳”,但我觉得,一个人的缺点,并不妨碍我对她的爱与怀念。只是懂得这个道理时,为时已晚。少年时的我和姥姥冲突不断,我怨恨她总是无原则地偏袒弟弟,当时把这归咎于姥姥传统落后的封建思想。现在想来,当年的我嘴笨面冷性子倔,我弟弟刚好相反,我姥姥又是个性子急的人,没耐心跟我做思想工作,所以很多时候,在处理我跟弟弟的矛盾时,就简单粗暴地判定是我的错。这样的事情积攒得多了,我对姥姥的感情也日渐生隙,即使她对我有着无法回报的养育之恩。
5
我十七岁那年,姥姥不小心摔了一跤,腿骨骨折,必须卧床静养。那时她已经七十多了,本来骨头就不好长,她又躺不住,总想下床,结果骨头没长好,走不了路了,她就每天端着个凳子在屋里院里挪来挪去的。白天我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她又出不了门,孤单寂寞又无事可做。等晚上我们回到家,她就总想叫我们陪着她说说话。爸妈回家要做饭,我和弟弟要写作业,她就在屋里把我们轮流喊过来喊过去的:“秀彩啊,广术啊,峻啊,威啊”,喊得人不胜其烦。我妈也没什么耐心,她工作家里一堆事,平时家务事都是姥姥一手操持的,现在都堆到她头上,还要照顾病人,她就更烦躁了。那段时间,我妈就像火药桶,一点就炸。我和弟弟还有老爸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后来,大表哥提议说,不如让姥姥回老家住,他的理由是:一、老家家里人多,能抽出人手照顾姥姥;二、老家热闹,亲戚朋友常来常往的,每天都会有人来家里看姥姥,陪她说话。姥姥这辈子也没什么兴趣爱好,就是喜欢和人聊天,她一个人呆不住。妈妈觉得表哥说得有道理,征求了姥姥的同意后,就把她送回了老家。当时我也觉得妈妈的决定是正确的,姥姥卧病在床,总让我陪她说话,我心想:“我跟您能说什么呢?咱俩有什么共同语言呢?您那么喜欢弟弟,怎么不让他陪您说话呢?”帮姥姥端屎倒尿还行,但没多少耐心陪伴她,对姥姥的态度真的是很敷衍。
6
过了两年,寒假时,我代表全家人回老家看望姥姥。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姥姥一见我那激动不已的模样,拉着我的手眼泪直流。我没有料到,姥姥见到我会如此高兴,我一直以为,她只爱弟弟一个人呢!我一直自怨自艾地认为,自己是个被嫌弃、始终不被家人认可的孩子。原来,我是有人爱的,是啊,姥姥怎么会不爱我呢,我从娘胎里出来,就交给了她抚养,每天任劳任怨,做饭洗衣,一直照顾我到十七岁。
姥姥很少跟我谈及她的过去,她的原生家庭、她的童年我更是一无所知,她的早年形象也是从家人亲戚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现在想来,她应该是个很好强的人,能干自不必说了,一个小脚妇人,靠着微薄的收人,把几个孩子养大。但因为生活过于艰难,脾气难免急躁了些,加之自己的性格也比较骄傲,不愿意向别人示弱,也许这是我们这个家族与生俱来的个性吧?
舅舅也好,妈妈也好,都是那么骄傲、好强,不肯向别人低头,更不可能向人示弱。骄傲,就像一堵高高的墙壁,保护着自己内心的脆弱与无助,堵住了与家人平等沟通的渠道,他们甚至一直都没有学会,如何蹲下身来心平气和地与孩子们交流。 也许,在一个充满恶意的世界里,骄傲这身盔甲似乎还是有用的。不过现在,应该不需要了吧?
7
离开老家的那天,我去向姥姥告别。姥姥半卧在床上,花白的头发凌乱地四散着,她已经举不起手臂每天为自己挽一个整齐的发髻了。姥姥带着哭腔,摇着手对已经踏出屋门的我说道:“峻啊,有时间要记得回来看我啊!”我连连点头,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把姥姥送回来是大错特错了。
是的,姥姥在老家是受到了很好的照料,表哥表嫂都很孝顺,每天嘘寒问暖,吃喝起居尽心尽力,亲戚朋友每天都有来探望姥姥的,陪她拉家常。可姥姥在我们家呆了十八年呢,她大部分的时间精力都用在经营维护我们这个家了。她陪伴我们长大,也需要我们的陪伴,因为她是孤身一人,而我们却忘了这一点,忘了她也需要我们的情感陪伴和慰藉,以为她只要有吃有喝、有人照顾就可以过得很好了。
一年后,姥姥就去世了,那一次,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至今,我都不记得姥姥去世时到底是七十七还是七十八,因为在我们家,姥姥是个避而不谈的话题。妈妈一说起姥姥就哭,一哭就没完没了。我想:她的愧疚只能深埋在心里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学习如何爱一个人总是需要走很长的路,而很多时候,等你好不容易学会了,那个被爱的人已经不在了。
8
姥姥一辈子都没有钱。
在世的时候,儿女们收入都不高,要养儿育女,给她的那点有限的零花钱,她都给了孙儿辈或者贴补家用了。等到改革开放,大家的条件都好了,她也离去了。在那个担惊受怕、缺吃少穿的年代里,她一定认为给女孩的最大财富就是厨艺了。当我眼巴巴地看着在外面撒欢的弟弟,一心只想出去玩,不愿意在厨房揉面烙饼时,姥姥难得苦口婆心地规劝我说:“峻啊,你不会做饭,将来哪个男人肯娶你?再说了,你会做饭,将来不管啥世道也饿不着你啊!”“那弟弟不会做饭,你就不怕他挨饿?”姥姥眼睛一瞪:“他有媳妇呢,怕啥?”
看着锅里模糊的葱油饼,我抹着簌簌滚落的泪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