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水草的日子

裕固族人自称是回鹘人后裔。回鹘汗国曾经制霸西北大漠。塞北草原,千年来哺育了许多骁勇善战的民族。匈奴、鲜卑、回鹘、契丹、蒙古,如同季节一样地更迭。这些马背上的民族对中原汉人王朝连年征战。金戈铁马,尸骨如山。烽火不尽,春风又生。

其实他们的祖先也许只是想看看草原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等到人困马疲,就会回到那水草丰茂的故乡。可是很多时候,离别就意味着永别。或是醉心于华夏文明的灿烂,逐鹿中原、流连江南,或是干脆马革裹尸,灰飞烟灭。

稚嫩的巴特尔和阿迪克尔无法想象,驼脚下沉默的沙土,封印着多少折戟沉枪、角声呜咽。千年的闪回,不过是壁画上剥落的残迹,终归要化成阿爸的红头巾和胯下奔驰的骆驼。

故事就这样徐徐展开。

草原积贫,营生艰涩,病痛苦疾,兄弟疏离。阿爷回忆着牛羊满野的时光,卖掉了所有的羊羔。不知是谁在土壑间悠悠地唱着:“请保佑漂泊的孩子们啊,找到回家的路。父亲般的草原啊,母亲般的河流啊。绿色的草原啊,已快消失。奔流的河水啊,早已干枯。” 阿爷骑着白马,伫立山头。暮风轻拂,马尾悠荡。货车载着羊群,在广袤的黄土地上渐远。

不能秉鞭作牧的草原人啊,就像失魂的躯体。阿爷的灵魂好像随着那些小羊走了,留下了嫌隙久存的小兄弟俩,久久等不到阿爸。

小阿迪克尔向哥哥苦苦哀求:“我们一起回家吧,到草原深处找阿爸和阿妈,阿妈想你了。你不回去,爷爷的灵魂就没办法回到草原,他的灵魂就找不回家了。”

巴特尔终于还是放走了阿爷的小白马,带上肉干和奶疙瘩,和阿迪克尔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悠扬的驼铃,梦不断阿爷枯瘦的面庞。干涸的水道,觅不回饮马泉的族人。驼儿缓缓地走,胡儿淡淡的忧。被黄沙吹得惺忪的双眸,映衬着巴特尔分明的眉宇。

阿迪克尔使劲回忆着来时的路。坍废的村落里,阿迪克尔找到了文明的痕迹,那是小胖家丢弃的指南针,静静地躺在毯下,等待迷途的旅人。

戈壁的夜色,并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没了遮蔽,星空变得清澈,狼嚎变得凛冽。

“开春的时候,和阿爸路过这里,还有几户人家呢。”

阿迪克尔总能找到没有迷路的证据。烟火不生的人家,断水的井,枯驰的藤。穿过脚下的荒漠,忍住心中的荒凉,直到心的容量再也装不下那片荒凉。

他们迷路了。

巴特尔大口喝水,掩藏焦虑。阿迪克尔四处攀高,寻觅出路。

“阿爸教过,要顺着河流走呢。”

“爷爷说,要跟着骆驼走。”

跟着骆驼,就能找到河流。

入夜,阿迪克尔倚驼而眠。恍惚间,又看到了阿爷的白马,就像白天遇到的行僧幻影一样,轻飘飘地就走到了远方,变成阿爷模糊的轮廓。白昼,巴特尔偶遇岩洞。眼前的壁画,瑰丽绚烂。上写着,前汉中宗,既得金人,莫知名号,乃使博望侯张骞往西域大夏问名号时。再往后看,渐入佳境,倏忽惊鸽乱飞,戛然而止。

灵魂出鞘,会不会更容易走出这片戈壁?以梦为马,会不会更能找回心中的故乡?

“巴特尔,你看见我的骆驼了吗?”

兄弟俩追着自由的骆驼,找到了另一只已病重的骆驼。那里是骆驼的故乡,夏日塔拉,曾经的黄金牧场。霎时绿草重生,黄河复流,山川青郁,水光接天。

巴特尔要杀驼放血,阿迪克尔拒而不从。几番撕打,误会不满,愤懑怒火,倾泻而出,分道扬镳。

卧躺的病驼好像浴血沙场的战马,阿迪克尔泪眼嚎啕,骆驼只是呻吟嘶啼。回头再看,沙原一片,一切如故。

一个人的夜,巴特尔狠狠地捶着自己的心窝。

“也没那么疼嘛,他肯定没事的。”

“你别哭了,你的骆驼弟弟肯定不会有事的。”

心中有愧,心念怜悯,便能遇佛。喇嘛庙里,老喇嘛说:“我们要到城里去,找个有水的地方...怎么就你一人?”

巴特尔呆望着,沉默不语。

“阿迪克尔说,他的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

阿迪克尔夜半而至。

老喇嘛指着墙上的报父母恩重经变图。

“父母为亲,非父不生,非母不养。”母亲是河流,父亲是草原,河流干涸,草原枯萎。修福,造经,烧香。就是报恩父母。

“我们一起祈福吧。”

老喇嘛把他的骆驼给了阿迪克尔。

“佛菩萨保佑你们找到回家的路。”

恐依门庭望,归来莫太迟。

茫茫山丘,默默看着自由的气球。汩汩流水,静静聆听兄弟俩嬉闹。

有水草的地方就是家的所在。多希望这就是旅程的终点。

遥远的另一端,族人们收起了羊鞭,扛起了铁铲,贪婪地吮吸地里最大和最后的丰饶。她不再滋养水草,哺育牛羊。

忙作的人群中,阿爸的红头巾格外醒目。策马的双手,笨拙黝黑。远眺的双眼,茫然无神。

五百里涉野登山,五更夜残月晓星,万种凄凉,千般寂寥,甚至草原的消失,都不如这般的父子团聚来得恐惧与绝望。

阿爸回忆起了阿爷。

阿爷说:“井里的水抽干了,海子也都干了,年轻人都走了。可惜了,想我年轻的时候,草原到处水草丰茂,牛羊成群。” 阿爸低头不语,不敢看着阿爷的眼睛。

阿爸头也不回径直走向那个被叫做家的地方,他不敢看着兄弟俩的眼睛。远处是烟囱高耸,厂房林立。而他已经分不清,淘金和放羊,哪个更像做贼。

阿迪克尔跟着阿爸,望着更远处斜阳照耀的山峦,又想起了那个残破的气球盒子。盒子上坐着阿妈和阿爸,穿着华丽的族服,抱着羊羔,乘着草原上的风,幸福地向他招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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