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李白灵感的,不是大江南北的两座矮山,而是“天门山”这个名字。
李白不需要眼前瑰丽的风景,那对他的创造甚至会构成一种伤害。他不想做临摹自然的三流画家,他要做为天地万物命名的一流诗人。
他对词语的敏感,远远高过对山川河流的敏感,也远远高过对人类心意的敏感。
天门山,三个字构成一首无韵诗,一个暂时失去了主角的神话。伟大的想象消失不见,只留下三个汉字,让迟钝者在嘴边轻轻划过,但却逃不过李白的嗅觉。
望,不是眺望,不是远望,而是希望盼望渴望。望,是一种姿态。它本是人类在月圆之夜等候满月升起的仪式,也是月亮圆满的模样。六月既望,多么古老的铭文,望是月亮历的十五,既望,就是十五以后。而望这个字规定了在望见之前已经眺望,已经有所望见。
望见了什么?天门山三字!
要有多少无趣,才会在这三字里渴望遇见一座巍峨大山,所有真正的天才都应该望见一道门,天门!
在遇见之前,李白已经在望,企望,盼望。他在等待一座山,一道门,一首诗。
矮山越矮,只见证了岁月和大江的力量:天门中断楚江开!
这是李白的理解,命名天门山的古人的理解,规定了我们必须抛弃地理学的知识,以他们规定的方式去观看。
楚,此处天空和大地的名字,神秘,蛮荒,浪漫,野性。
这是大江的文明地带,不是北方黄土地的文明。那是庄严肃穆,典雅端正的,而在这里,不妨嚣张一点。
天门中断楚江开,这是对大江的赞美。一切尼采式狂人讨厌历史,热爱刹那。所以,绵延的岁月之力,被李白用诗歌凝聚于一瞬,仿佛天门山刚刚还是巍峨大山,只一刹那,被长江冲开了一道门,天门。而李白,就是见证人。
就是如此蛮横,命名者规定了用大江冲破大山去观看这一道风景,李白规定了以非历史的浪漫诗意去欣赏风景。你是宇宙和历史的见证人,不必通过肉眼,而是通过天眼。
碧水东流至此回,这是对大山和大地的歌赞。大山没有彻底的失败,它固然不得不为大江打开一道门,让出一条路,但是大江也终于因此而回头——事实上只是转弯,但是李白说回头,那就回头吧。事实上,大江是在身后芜湖那一段开始来了个大转弯,但李白仿佛说从芜湖那里开始,就都只是这场大山和大江之战所留下的战场遗迹。
曹操和周瑜在哪里打了一场仗,对于历史很重要,对于诗人不重要。苏轼的历史误读,带给我们比历史还牢固的艺术记忆。
天地间的一场战争,让我们仿佛重回神灵时代。祝融与共工争霸天下,失败的共工向西方退去,为了发泄怨恨,他一头撞在不周山上,天柱断裂,洪水滔天……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只是为了讴歌山水?这怎么可能是李白。
山山水水只是一个诗人必要的想象,不必是眼前的事实。李白没有走过的蜀道,没有翻越的天姥山,才可能寄托他泛滥成灾的诗情。任何一座具体的眼前之山,都不可能成为李白的书写对象。
本质上,李白想写的永远只是自己,山水田园,只是他出场的背景描写。
刚刚把历史浓缩于刹那,还只是在想象中远远地眺望着一座山,现在已经急不可待地驶过这两座山,让自己站在诗歌的潮头。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其实船到这里,已经失去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速度。大江稳健得像个中年人,不可能带来我们坐火车驶入山区的视角效果。当然,今天的高铁完全丧失了欣赏山水的可能,在越来越快的速度中,人们最后只能转头欣赏手机。
但是李白可以让大江加速,让小舟加速,并且把在渝州、荆州看到的风光,带到了这里:两岸青山相对出!仅仅长江南北两岸两座被想象为是同一座天门山的山丘,是无法产生这种相对而出的感觉的,这种感觉必须是在长江更上游,或者,在诗人的想象中。莫非,这是李白在尚未抵达此处时,就写下的诗句?或许,他就是这样一个把想象当成眼前事实的诗人。重要的不是事实,而是诠释。再或者,不存在事实,只存在诠释。那么,哪一种诠释才是最好的诠释呢?李白为什么总是要用夸张来表达自己呢?
为什么要这样规定?要让大江在诗歌中加速,让山丘在诗歌中增加数量和高度?当然是为了诗歌的最后一句,诗人真正地出场:孤帆一片日边来。
一种可笑的解读,想要确认李白当时站在哪里看到了这边孤帆从太阳那边而来,荒唐至极!
李白当然是站在船头,孤帆,必须是孤帆,哪怕大江上正百舸争流,在诗歌中也必须只剩下一片孤帆。
孤帆从哪里而来?日边,一个古老的密码。对东渡到南方的晋王朝士人而言,太阳与长安,究竟哪一个更遥远?说长安更远,因为举头能够望见太阳,却望不见长安。说长安更远,因为只听说有人从长安来,没听说过有人从日边来。日边,远方,传说中的远方,我是谪仙人的暗示。
为了迎接诗歌新王子的到来,两岸的青山列队相迎,深深地俯首。
这是李白内心的高光时刻,巅峰体验。但不是唯一一次,前面二十五年并非是完全的快乐,尤其是身为商人之子,等级上的卑贱,怎么可能在一个讲究出身的时代会只有快乐?
但李白想要冲破这一切,用他掌握的诗歌的魔法。用他遗忘的艺术。为了快乐人必须善于遗忘,遗忘和想象,是李白存在的两大法宝,他的诗歌里的一切夸张,一切谎言,都可以为了遗忘与想象的双重魔法所致。
所有的同时代人在热爱李白的同时,都将怀疑李白。他们希望一个在日常性中诚实生活的人,还能够写出杰出的诗句,像王维,或者后来的杜甫。当然他们也将有他们的灾厄,否则他们除了青春的激情,将没有足够的领会来创造诗歌里的世界。
未来的李白必将头破血流,伤痕累累,而他的每一道伤痕,都将成为历史本身,成为汉语里最珍贵的记忆。
强大的赠予也将是诅咒,是束缚,是让后人来到此地无话可说。李白如此书写的天门山,让一切后来者就此失语。
如果你要去看真正的山水,必须忘掉李白——这种可能性极小的遗忘,才能够让你成为下一个诗人,说出自己的语言,写下自己的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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