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点的钟声响了,我又要去教堂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已经垂垂老矣,却仍然愿意每天这个时候都去离家附近的教堂跟随那里的人们静静地站上一个钟头。在我这个年纪,没有任何人会靠在我的耳边说,你一定要去教堂进行虔诚地祈祷才行,你只有来到了教堂才算是完成了任务,你只有去了教堂你生命中所有未知的问题才会有答案。我并非当年那个任何人说话我都会听的孩子,我也并非不知道不是生命中所有的问题都能在一个特定的地点找到一个合适的答案。如果一切都能这样就被解决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也真是过于简单了些。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现在这个年纪,即使是相信一切都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就能解决的我,却还能够毫不犹豫地踏入教堂的大门。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是为了寻找最初的自己吗?可是那些都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有时候我真想对自己说,忘记自己的身份吧,不管是过去的、现在的还是未来的。你不是什么女教皇,所谓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现在对你来说也是一团泡影,没有什么用处了。
去往教堂的路不知为何会变得如此之长,当年那个对于教堂还饱含期待与好奇,认为教堂很神圣的自己已经不复存在。也不知道是这个教堂变了,还是面对这个教堂的自己变了,总之,面对一个如此神圣的地点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大有不敬,就算是在自己心里念叨不说出来也让人有一种心虚的感觉。我相信教堂的力量,可是我更相信的是自己的力量。过去的事情只要我不提,只要大家不去关注一下我的体态面貌—当然我知道,他们就算关注了也没用,因为人总是在发生变化的。现在要我如何相信呢?我更怕的是我会衰老,我会疲惫,我会连走向教堂的力气也没有了。我知道我没有多长时日了,如果是在家里,我会感叹我的时间在一点点浪费过去,于是我只能来到外面,来到离我家最近的教堂里。在这个教堂里,大家谁也不认识谁,每个人都在用心虔诚地祈祷着,这对我来说是难得的安静。因为在我的人生里,我最安静的时刻只有两个,一个是儿时对一切都好奇的时刻,一个是在面对他的时刻。
我会在祈祷休息时,看到一些连我自己都能被融化进去的场景。那也是两个小孩子,他们不懂事,不知道教堂里的规矩,总是需要父母对他们进行说教才懂得一点事情。可是我想,在他们的记忆里,有可能教堂从此以后就变成了一种学校相似的建筑物,都需要安静,都需要聆听,都需要一大群人站在一起对相同的不同的事情进行祈祷。可是很明显,这一切都不是这样的。父母带领他们过来,有可能只是为了让他们努力去相信一样东西。可是相信什么呢?如果我告诉他们,他们让自己儿女相信的只是一样在这个国家每个人都必须相信的事物,他们一定会觉得我有问题了。如果让他们知道我的身份,让他们知道我就算这个态度仍然每天都来教堂,这个问题就会变得更加糟糕,哪怕我是个老奶奶也无济于事。
我知道有一样东西教堂也无法帮我取得,那便是感情。
我还知道有一样东西教堂也无法帮我补全,那就是回忆。
所以,我每天都在祈祷些什么?
我只是在祈祷这个世界的人们每天都平平安安的,让这个世界得到片刻的宁静才是人们最应该做的事情。
平安和宁静,就是这样简单,可是这两件事真的如身边人所见,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情吗?
不是,绝对不是。
至少在我经历过的年代里,一切都动荡不安。
在我出生的第二年,一个教堂建成了。
也许大家很难想象,一个现在看来仍然是最注重宗教信仰的国家,居然也有一段时间是在没有教堂的日子里度过的。可是在我看来,有没有教堂别无二致;用现在的话来说,多了教堂也仅仅是为了将宗教信仰普及得更为广泛一点,更何况这对我来说是无法理解的,我所能理解的,也只是父母为了完成一个简单的类似于家庭作业一般的任务而牵着我的那双手,以及为了让他们的宗教信仰不至于散落得那么快所致的无比紧张的神情。那时我什么也不懂,却能够读懂在父母那双澄澈的双眼下隐藏的纯净的心,却能够读懂对于父母自己对于宗教信仰的真诚程度,却能够读懂父母只是想让我的人生变得更好的那种心态。我理解他们,却也只能理解到那种程度了。好在我还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好在我并没有认清世界上芸芸众生的关系;幸好当时我没有认清,否则我一定会拒绝,一定会甩手就走,任何人的教诲都不听。当然我也知道,这并不是我这样的孩子会做的事。我太乖了。
我原本以为,教堂里不会有像我这样的孩子的。一定,一个都没有。毕竟还是孩子,最喜欢的仍然是星辰大海鱼虫草木,最喜欢的仍然是蓝天白云以及形影交错的人群,我们喜欢的是热闹,不是安静。我们绝对不可能将自己一丝一毫的时间分给不可能踏入的安静。所以,让我们来到教堂里面,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此,当我在教堂里看到他的时候,我着实吃了一惊—当然,这是在我祈祷时一不小心瞟到的,毕竟是孩子,而且又没有让教堂的氛围激起丝毫波澜,我逃过了一劫。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状态。在我看向他的时候,他也回过头来看着我微笑。我看出他很想笑,很可能只是看到同龄人的欣喜而已,他那欲言又止、想笑又不能笑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对于我们来说,教堂这个地方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我想,如果没有看到他,我甚至都不了解为什么我们要来到这里。是的,父母是因为完成他们的任务才把我们带到这里的,可是这些所谓的宗教信仰,真的是我们所能接受的吗?换句话说,是我们主动要求去让这个社会将那些宗教信仰束缚在我们身上的吗?我承认这些事情也许有我所能接受的地方,但说到底,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宗教信仰呢?我不明白。
可是不明白归不明白,我知道我的情绪是在教堂里不允许出现的,所以我并没有将自己真正的情绪表露出来,我甚至觉得,如果我一直这样坚持下去,我也许可以使自己真正接受宗教。这应该也是我的父母所期盼看到的吧。
在结束诵读教义后,他主动找我聊天。他问了我一些我并没有胆量直面的问题,比如,对宗教有没有更深的认识,有没有认真诵读教义,对宗教有没有产生兴趣,以及,为什么明明不喜欢却硬要来到这里。他这样一问,一下子让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我原本以为他也没有认真去读教义的,谁知道呢,他居然比我想象得还要认真。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认真了呢?看我刚才看向你的表情,又觉得我很淘气?”
“我啊,别的不说,对宗教这方面还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我刚才稍微瞟了一下教义,就一下。”
“其实,就我现在认为的,宗教应该是一样让所有人都体会到美好的东西。可是我的理解就到此为止了,我觉得,一定还有别的东西也能够让人们感觉到美好,为什么一定要让宗教成为其中之一呢?”
“而且,如果因为宗教让一些人错失他们原本可以追求到的东西,那是不是就和宗教原本的存在意义背道而驰了呢?”
他一直在说的是什么,我明明可以听懂,但却莫名地难以接受。
我知道我的内心究竟是怎样想的,有可能和他的想法完全一致,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甚至听到他把一些和我想法类似的话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摊开放置在我面前时,我居然有一丝想要跳到地缝里的冲动。我知道我不可能完全接受他的想法,哪怕他说的话是我内心真正的想法我也不可以,我希望自己可以接受宗教信仰的束缚,既然这是父母的意思,我又何必违抗他们呢?
可是我发现,我愈是这样想,那个人就愈是出现在我面前,愈是和我聊天。
我不知道他在期待些什么,明明我的想法和他的是那么的不一致。
当然了,有可能内心深处的想法是一致的,可是我毕竟不是像他一样坦率真诚的性格,我无法做到他那个样子,没有做到父母的意愿将会让我不知所措,这比我不了解宗教的意义还要可怕。
可是说白了,哪怕我不接受这些事情,我也一定要强迫自己去努力学习教义。宗教的意义?也许我会有一天会明白的吧。
“你还在坚持吗?真佩服你。”
“你明明不接受这种事的吧?为什么还在这里呢?不坦率的人就不是好孩子哦!”
“可是你真的喜欢吗?如果你做好决定了,那么教堂就是你一辈子都要经过的地方了。”
“我有的时候真的希望你能不乖一点呢,这样也许,就能和我一起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呢。”
说也奇怪,那个总是愿意和我一起聊天的男孩子,我一直想不明白。我觉得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一定很早就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父母了吧。可是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在这里,而且,还总是佯装成一副特别认真的样子来学习宗教呢?
“你别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啊,我没有什么问题,我这不是怕你孤单,想要陪陪你吗?”
“说真的,如果宗教能让我们两个的未来还会有故事发展的话,我倒是愿意相信宗教呢!”
“宗教可能也不能把我们的人生改变吧,我们都有自己的发展历程,何必那么拘束于宗教呢?”
我发觉,他越来越可爱了。
当然,是那种让人想要拍拍他的可爱。
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甚至还会跟我说,他把宗教的教义融会贯通,要我考考他。
好吧,那就考他难一点的好了。
“你觉得温良的人是有福的吗?”
“其实这个世界上,纯粹温良的人已经很少见了。”他说,“他们应该有福,可是这个社会可能并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我期盼他们得偿所愿。”
“那,缔造和平的人呢?”
“那要看人们怎么对和平进行定义了。有的时候,公平和正义并不是按这个社会普遍发展的来的。”
“那,你相信神明吗?”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问出这种话来。
并不是这个问题多么困难,只是,这是一个连我都考虑不好的问题。
我还没有获得答案。我相信,他也没有。
“神明吗?如果我说,我相信,你会明白吗?”他说,“缘分大概也是一种神明吧,让我们两个相遇的神明?遇见你,跟你说这段话,我不知道怎么的会觉得很幸运。”
后面的话,他没有想好,因此,也没有说出口。
这让我难以相信,他居然认为神明是存在的。
他真是一个纠结的人啊,他的坦率让我相信,他也在由衷的相信一样事物,只是这样事物,并不是宗教罢了。
那我应该相信什么呢?
这一点,我并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我看向他的眼眸,我所感受到的是过去的我从未接受过的信息,是那么的安全、纯净、自然,而又若隐若现。我想,他只要永远保持他现在拥有的样子,他就已经很棒了。他不需要改变。我也不需要改变。我的决心已定,任何人都不能带走我的坚定信念。
我知道,他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后来,在我主动去教堂进行祈祷的时候,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了。
他大概已经把自己的意思向自己的父母阐明,而他的父母也已经接受了这件事吧。
这样挺好的,至少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好事,我没有理由让他的生活受到阻碍。
可是我在祈祷的时候,总是感觉怪怪的,似乎……我少了一样珍贵的东西。
然而我没有去理会它。过去我也有过类似于现在的状态,无一例外都是我的心理作用。我天真地以为这次还是心理作用。我仍然用心地将我所学到的教义记在心底,我认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一定能学好,我坚信自己足够有能力战胜这一切。而且,我不是已经来到教堂了吗?教堂这个地方,大概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吧。
可是我错了,后来的变故连我都意想不到。
长大之后,当我足够有能力承担这一切的时候,我成为了这个国家第一个女教皇。
我知道这件事是对于我能力的最高认可,而我也愿意努力让这件事变得更好一点,我的目标,是让国民都感觉到幸福。
我所学到的教义并不是空穴来风,我也在努力将这些事情完完全全投入到大家的生活当中,我希望大家都能学到这些对他们来说非常有用的教义。我相信世间每一件事都有存在的价值,而每个人的任务,就是实现这一切。
可是很明显,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教皇。
在我成为教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在心惊胆战中度过,斗争不断,百姓的生活并不安宁。
那一刻我明白,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宗教才能让人们获得幸福。
我还想回去寻找那个让我突然开始思考一些我从未想过的问题的男孩子,可是以我现在这个位置,我不知道我以什么身份过去找他。作为一个女教皇,是不能让自己的举止过于随随便便的,我也绝对不可以随随便便就去找一个人。
当然我还知道,就算我找到了他,我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完美的、万能的,宗教也不例外。
我还想找他,我很想和他再度一起讨论这些让我们两人的身份越来越贴近的问题,虽然,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后来,他主动找我了。当然,再也不是童年时代只是因为乐意与对方聊天才开启的联系,现在的他,有任务在身。
原来他是宗教国度教皇的儿子,父亲让他有希望成为教皇,而他也发现这个社会并不怎么安宁,便想要让我离开。
对,离开。
离开是我能想到的最温柔的一个词语了。
在他与我当面对峙的时候,我们互相都认出了对方。然而物是人非,过往都已经飘散成为云烟了。我突然发觉,我们过去的那些联系,反而让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成为牵绊我们两人的石头,我们想踢都踢不走。
我看到他的眼角有眼泪划过,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还是能够恢复冷静,正常地面对我。
“你来了。”我跟他说。
“嗯,对不起。”
“这一切就这样吧,我走了。”
“等等。”他叫住了我,“作为对你的惩罚,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好。”
“第一个问题,你觉得温良的人是有福的吗?”
他问的这些正是当初我问他的那几个问题,可惜,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原来那样单纯的心境了,一切都变化了。
“我觉得不一定。”我说,“作为一个人当然希望每一个温良的人都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但这个世界并非如此。”
“那,缔造和平的人呢?”
“也不一定。和平和正义,本来就不知道如何定义。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非黑即白的。”
“那,你相不相信神明?”
“这个……我有时相信,有时不信。说真的,我现在宁可相信神明根本就不存在。”
“哈,好吧。”他笑道,“我没想到你现在居然是这么想的。宗教教义都忘记了吗?”
我忘记了吗?
我想,我大概是忘记了吧。
本来,现在这个位置也不应该是我的,而是属于他的。
这个世界都把我忘记了我都不害怕,因为,我恐怕已经忘记了我该相信什么了。
没有什么是值得一直相信的,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有可能变化,包括感情,包括身份,包括宗教。
我还能相信什么呢?
除了我自己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