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穆子瑞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西服出现在财政所大厅,脸上红润,像是刚刚喝下了一瓶二锅头一样,浅粉色的衬衣没有系领带,这样看上去显得休闲些。好在他的老婆胡翠翠拎着一个深红色的手包,也没有一本正经的样子,这样打扮看上去就和穆子瑞有些格格不入。
要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一般是不坐班的,像财政所这种单位,有着特殊的管理机制,就是没有监控摄像头的监督,没有人民权利的制约,也不会犯大错误,要是犯了大错误,往往就会和贪污啊挪用啊之类的名词挂上钩了。这样一有几个前车之鉴,后来者也往往要掂量一下自己。幸好,我不是这样的人,至少我的祖上世世代代都是淳朴善良的农民。当穆子瑞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是他了,而他似乎还没有记起我来,他的脸上显然比原来更红些了,幸好此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掩饰了片刻的尴尬。
这也怪不得穆子瑞,从初中毕业到现在上班,屈指算来也有十年的时间了,十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代人的生活面貌。等他接完电话,从一旁的监督公示栏里他可能看到了我的名字,猛然间他伸手像我打招呼。握着他肥厚的手掌,我顿时觉得艰难困苦的生活足以让人变得成熟。
我说,老同学你来啦!
穆子瑞装作礼貌的样子,连忙点点头,不时从眼光的余线中偷看一下我的桌签。都当所长了,混的不错昂。咱们班就数你混的最好了。说着,穆子瑞习惯性地拿出一盒烟。
我摆摆手拒绝了他递过来的烟, 恭维的也说了些他当大老板之类的话,顺便要他坐下来叙叙旧,聊聊些这些年的变化。穆子瑞推诿着没有过来坐,而是支支吾吾地走出了财政所。我看他浅粉色的衬衣有些褶,想来可能是为了掩饰什么吧,也可能从他的眼神中我读到了他内心的空虚。要不,见了老同学,怎么也不聊聊。
他的妻子胡翠翠看到这一情形,到很大方的做过来和我聊起了。从她的言语中我看到了一个女人面对困难的勇气,只是生活的不易让她的眼神看上去不再那么清澈。
原来,穆子瑞的这十年光阴也过得非常不容易,现在虽然有些家产,日子却过得紧巴巴。三十岁左右的人,靠媳妇的收拾,外表看上去怎么也不让人舒坦。
我清晰地记着上初中的时候,穆子瑞家里很穷,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有一节课是《思想政治》,上课的老师用并不和谐的语调讲述社会生产关系,突然问到穆子瑞一个问题,什么是生产力?结果,穆子瑞只回答了一半就不住地咽唾沫,想依次含糊不清地表达最后的几个字,老师听了回答很生气,说他掌握知识一点都不牢固,还谈考什么高中?顺手扇了穆子瑞一个嘴巴,而后,穆子瑞趴在桌子上,我们都还以为他害羞才趴下的,等第二节课的时候,他任然趴在,我们扶他起来的时候,穆子瑞脸上苍白,一看就是营养缺乏引起的贫血。当时老师也慌了神,幸好学校对面就是卫生室。医生的到来及时消除了一场老师和学生之间的误会,平心而论,那个时候学生受到老师的体罚,从来不会主动向家里人交代的,不过这样纯真的年代已经走远。
课外活动的时候,他很少和别的同学玩耍,他要是弄丢了谁的瓶盖子,要让他赔的话,他就会圆睁着眼睛,两道浓眉倒竖过来,样子怒不可遏,可是再怎么也不敢和人家发生争吵,毕竟他的家庭条件有限,赔不起一个啤酒瓶盖子也在情理之中,和别人玩就更加没有他的戏了。就这样,穆子瑞也不知道好好学习,每一次放学回家都是假装学习,他奶奶一看这样用功也就只能叹息,怪自己不能给穆子瑞换个好的学习环境,可是她老人家永远不知道的是,穆子瑞在家的学习只是个假象,也就是应付一下他奶奶的视线罢了,要不然那么用功,为何总排在班里的倒数几名。
穆子瑞也有下定决心苦学的时候,也就是一两天的功夫就又开始独自发呆,可能是他的天性使然,也可能是他从小就具有极大的思想压力。这个穆子瑞对谁也没有说起过。他也多次发过誓要认真学习,可是誓言就像一阵风------一会儿有,一会儿无。发过的誓从来没有兑现,还不如不发誓,起码不会背负一个言不由衷的骂名,就像是把食指压到嘴唇中间,看一下是否和自己的鼻子中间部位照直,要是不能照直,也就无怪乎了。
有一年元旦,全班同学都穿着比平时干净整洁的衣服,只有穆子瑞还穿着那身洗的发白的呢子外套,在我的记忆中,穆子瑞就从来没有换洗过衣服,一身校服最后能穿着照出人的影子。晚会时,有同学开始表演节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拿手节目,轮到他时,他刻意想表现一种马步来展示自己并不发达的肌肉功夫,结果刚下蹲不到半分钟,就听到叭叭的声音,他穿着的棉裤后面呈现出长长的一道裂痕,黑白不均的棉花露了出来,这一场景笑坏了在场的每一位师生,可穆子瑞的脸却羞的通红,恨不得有个地缝就钻进去,他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不登台出丑。这一事件也使得穆子瑞在一夜之间成为全校“名人”的原因,之后他也顺理成章的得到一个外号“八叉”。这也成为穆子瑞青春时期难以摆脱的一大阴影。
学习不好,再加上家庭条件限制,穆子瑞初中毕业就开始踏上社会,开始为生计奔波。
起初,他开始接触电焊行业,也就是说要去学个手。根据家乡人的说法,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就是再遇到不好的年成,手艺人总是能吃上肚子,有些技艺精湛的手艺人还能靠手艺发家,就像劁猪骟马的人一样。学电焊也是穆子瑞理想的一个职业,毕竟学习不行了动手从能行。穆子瑞看着那么多电焊工人一手拿个“把把糖”,一手轻轻点下去发出耀眼的白光,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穆子瑞的师傅是镇上有名的焊接工杨师傅。具有多年焊接金属经验的焊接工一眼就看上了穆子瑞,他用那双眼窝深陷并且有些发红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穆子瑞,觉得是个可塑之才,因此拜师仪式也就没有举行,只是简单跟着杨师傅干些粗糙又简单的活。干电焊的人不跟打铁的人相交,但都是做铁的买卖,也就有了共同的爱好,就像杨师傅和穆子瑞,他们都在闲暇时喜欢抽烟,都不是有档次的,而且还带有辣辣的感觉的那种烟,杨师傅常说,抽辣烟对人的精神来的攒劲,抽烟想事想的深,干活也有劲。可是,杨师傅的嘴角除了吃饭睡觉外,就从来没有离开过烟。外面经常穿的帆布护衣,早就黝黑的看不出样子,不知是使电焊的废铁芯子烧开的黑洞,还是烟头掉落穿透的,大小不一的小黑洞就像专门经过人工加工组合似的,星罗棋布地分布着,也难怪杨师傅从不脱下这件帆布护衣。穆子瑞学着杨师傅的样子,几乎一言一行都接近模仿。
三年后,穆子瑞学成出道,也在本镇北边开了一家电焊铺子,起名“子瑞电焊”,和师傅形成南北之势,镇子北边几百户人家的工具要是谁家的坏了,也都想着要穆子瑞给收拾一下,一来是让人家挣几个钱,二来是跑南边确实有些远,还不如就让穆子瑞去干。穆子瑞接活后也开始认认真真做,可时间不久,很多人都说穆子瑞的活不如杨师傅的精致,主要是该焊接的不结实,不焊接的地方手感不好,不到一年光阴,穆子瑞就一件活也接不到了,之后也就关门大吉了。
失业后的穆子瑞思谋着找个媳妇儿共过光阴,毕竟组建起一个家要比一个人单打独斗要好。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生理上的欲望也让穆子瑞觉得成家已经是迫在眉睫的时期了,可是,没有钱怎么办?
他经常在责怪自己,责怪自己不好好上学读书,责怪自己不能好好开电焊铺,甚至有时候在责怪自己没有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弱国无外交,穷人也一样。穆子瑞清晰的记着当年扇耳光的老师说过的话,今天就鲜明地在自己身上实现了。
好在叫花子也有三个朋友,当穆子瑞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想起了母亲改嫁时留下3岁的那个妹妹,现在任然在外婆家,生活好像也不行,好歹去看看也是。都好多年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个啥情况。
当穆子瑞敲开外婆家的门时,家中 的场景任然是十几年前的老样子,外婆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在门边,这时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左脸有些烫伤的女孩子,穆子瑞一眼就知道是自己的妹妹,当穆子瑞说明来意的时候,他的妹妹穆子帧已经泣不成声。姊妹两个撩起十几年的个人经历,都只得对着天空叹气,直到几天后穆子瑞离开外婆家。
几个月以后,穆子瑞要结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镇子,人们都纷纷怀疑是不是一起谣言,不然会不会是人们的耳朵听错了,不该是在穆子瑞关门之后就成家,最关键的是哪里的姑娘哪里来的钱?成为了人们街头巷尾谈论的话题。
穆子瑞离开外婆家就回家休息了几日,他越发觉得自己应该有个老婆有个像样的家,才算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吃过的苦,要是完不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在整个镇子上都抬不起头。钱没有挣下,连老婆也讨不上,那岂不是天大的不幸。在家里的几天,穆子瑞恍然过了好多年,做饭都显得无精打采,精气神变得很糟糕,不觉间嘴唇上的胡须都明显的浓密了许多。
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就在那天穆子瑞从外婆家出来,颤巍巍的外婆告诉他远在县城有一远方亲戚,算起来是穆子瑞的大伯,不妨去那边问个信。穆子瑞吃饭的时候想起来这档子事情,也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反正没有多大希望,不妨进城溜达溜达也好。
经过多方打听,穆子瑞终于找到大伯的家,是近几年新修起来的平房,家里使用的犁铧、铁叉、碾子等一应俱全,而且全部摆放的整整齐齐,一看就是勤谨人家的婆姨干的活,更显眼的是新买来的电三轮车还盖着一层帆布,就像有些人一买小车就立马买车套一样,生怕车被晒坏。
穆子瑞很有礼貌的进了屋,拿出一盒烟放在桌子上,和大伯聊起了自己的家事。原来,穆子瑞的大伯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从外表看来似乎经历了生活的沧桑,眉头上的皱纹就像被岁月的犁铧深深刻录了几道痕,焦黑的面庞仿佛沙枣树皮一般。当穆子瑞说完自己的家事,中年男人不觉间眼睛有些朦胧。他也有自己的难肠事儿,一对儿女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修了房子准备给儿子娶媳妇,却拿不出彩礼,就算再有本事的娃娃也找不下媳妇儿。时代发展的速度太快,从过去的“三转三响”到现在的“万紫千红”,一个老农民家庭如何负担的起?天价彩礼也渐渐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问题。
中年男人皱着眉头,又仔细看看穆子瑞,在心里暗暗打起自己的如意算盘。晌午饭吃过,男人索性留穆子瑞在家说话,并且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打算。中年男人抽了根烟,喃喃的对穆子瑞说,子瑞,你看,要不这样,我们两家都难肠,要不把你的那个妹妹给我儿子当媳妇,我的丫头给给你,也不要彩礼钱,我们两家把婚事都办完了,对谁都好。回头我找孩子们商量商量,就看你行不行。穆子瑞其实也早有这个心意,至少通过大伯说出了,和自己说出来就不一样了。
穆子瑞怀着忐忑的心会到了家里,找到族里的长辈一商量,得到了全部族人的支撑。在一个家族中的人看来,给后辈说媳妇成家算是族里的大事情了,因而也就有了镇上人传言的穆子瑞结婚的消息了。
穆子瑞的妻子实际上是他的一位远方亲戚,按照辈分算来应该是穆子瑞的姐姐,而他的妹妹嫁给了大伯的儿子,算起来又是堂弟加妹夫,这样的关系在中国的农村总是理的很顺,但是有时候压辈儿的说法也是有的,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说法渐渐退出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
生活原本就是现实的,没人能超出客观世界以外的地方按照自己的主观能动性随意生活。童话世界里的白马王子和公主结婚后过着快乐的生活,无非也要面对生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得面对现实的一切。这不,穆子瑞婚后的第一件事首先是养家,不过成家后总算有个生活的帮手,干什么都不再是一个人,而且家就是最温暖的港湾。每每穆子瑞遇到困难,就会想到家的存在,这在一定程度上给穆子瑞极大的生活信心。
俗话说的好,穷人家的娃娃早当家,早当家的穆子瑞发誓通过自己的劳动去致富,从家里承包的五亩地开始,播种,施肥,去草,收割,每一个环节穆子瑞都悉心照料着。后来干脆把地承包给别人,他索性又拾起了自己的电焊生意,这一次不光打铁焊接,还搞简易的农具出了新花样--------制造。这在一时之间成为了我们小镇上的新闻,不过,对于穆子瑞来说也没有什么可丢人的,毕竟男子汉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总比那些个跌倒后扶不起来的怂汉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