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支烟很快就抽完了,我将烟头扔进风中,看着它带着火星急速下坠,转眼就从视野里消失了。
街头巷尾还是一贯的冷清,放眼望去,猜不到哪栋大楼里有人。我又点上一根烟,跟着思绪沉入到回忆中。
下火车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小镇上亮着零星的灯火,给人一种莫名的暖意。路过集市的时候,买了一点水果,店里的大妈一眼就认出了我,“回来了啊!”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嗯,回来了。”
这家水果店,比我的年龄还要大。小时候,我常常来这里蹭吃蹭喝,一待就是一整天。那个时候,父亲常年不回家,母亲忙着工作,家里总是冷清。我不爱说话,跟同龄的孩子相处不来,只好躲到水果店消磨时间。
店里的大妈早年丧偶,又没有孩子,所以对我特别亲切。有什么好的新鲜的水果,总是留着给我先吃。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大妈给什么,我就吃什么,丝毫不知道客气,如今想想,真是又惭愧又感激。
我本来只打算买一点苹果,结果大妈东挑西拣,装了满满两口袋塞过来,我无论如何推辞不了,便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大娘,我可没带这么多钱。
大妈脸色一沉,“谁问你要钱了,臭小子。”
说完,大妈将我半推着赶出店门,“快回去看看你妈。”
告别之后,我一路走到了街角,转过头,大妈还立在门口。四目相对,大妈慌慌张张钻进店里,留下我莫名尴尬。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屋里亮着灯,窗户上映着两个身影,看样子家里来客人了。开门,脱鞋,来到客厅,母亲就坐在茶几后面,正专心致志地给客人涂抹指甲。
客人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妇女,她最先注意到我,连忙推了推母亲:快看,你儿子回来了!
母亲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笑着回道:又是这一套谎话,我不会每次都——
话没说完,母亲就怔在了原处,我向她笑了笑,“小心指甲油滴到客人手上。”
母亲猛地回过神,才发现我在骗她,于是恨恨瞪了我一眼:你老妈的技术还没退步到这个程度!
我们三人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送走客人之后,母亲才开始张罗晚饭,我说我在车上吃过了,她还是煮了我那一份。
母亲问我怎么不把妻子带回来,三个人聚一聚更热闹。
我慢慢嚼着面条,很久才咽下去。“我怕带她回来,家里又要鸡飞狗跳。”
妻子跟母亲的关系很不好。结婚之前,母亲就不同意我们在一起,结婚之后,母亲赌气不跟我们见面。这么多年来,母亲一共就去过北京两次。
第一次是孩子出生,妻子倒在产房里,母亲急匆匆赶了过来。我原本以为两人会因此和好,没想到她们很快就为喂奶的事情吵了起来,最后母亲一气之下回了老家,扬言再也不来北京。
第二次是我连续加班,倒在了办公室。母亲在我床边守了一夜,劝我回老家跟她一块儿住。我半开玩笑道:一个人住很寂寞吧。
我以为母亲会笑笑搪塞过去,不料她眼圈倏然发红,“嗯”地应了一声。
在我印象里,母亲是个很坚强,很有个性的人。
在我出生前,母亲是父亲的上司,生小孩之后,母亲辞掉工作,在家做起了美甲。后来,公司不景气破产,父亲去了远方,母亲的美甲却越做越红火。
我有时候会坐在母亲身旁,静静地看她给客人画指甲。客人夸我听话,她总是露出不屑的笑容:这小家伙,肚子里精着呢,你被他骗了。
客人替我打抱不平:你妈妈老是忙着工作,时常冷落你,你心里难受不难受?
我老实地点了点头。母亲微微一怔,说她们那个时代的女性,认为工作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男人靠不住,女性就一定要经济独立。
客人咯咯作笑:大姐,你的想法过时啦,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只有两样,青春和孩子——哎,这个地方颜色不对!
母亲连忙赔笑道歉,说自己走神了。
时近年末,我偶尔会一个人回到小镇上,陪母亲过个早年。母亲知道我瞒着妻子,我也知道母亲心里清楚,彼此心照不宣,只聊聊无关家庭的闲话。
我问母亲为什么坚持做美甲,她说干这一行,能接触到很多年轻漂亮的女性,这让她感觉新鲜而充满活力。我笑她,“你该不会还妄想着自己跟她们一样年轻吧。”
母亲气得跺脚:臭小子,翅膀硬了,敢嘲笑你老妈了。
“嘲笑不嘲笑,岁月不饶人啊。总有一天你会老眼昏花,跟不上潮流的。”我说。
母亲撇了撇嘴,“那一天还早得很。”
在我的记忆里,我只问过一次关于妻子的事。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我和母亲都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靠在一起,聊天没个边际。
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劲,我嚷嚷着让母亲给我画指甲,母亲竟然也不回绝,立刻拎来了工具箱,大瓶小瓶摆了一桌。
画到一半,我忽然问母亲:你当初为什么不同意我结婚?
母亲想了一会,说:你和我一样,是个操心的命,她却像你爸,是个没心没肺的主。
“那你跟我爸还不是结婚了。”“所以我不想你步我的后尘。”
沉默了一会,我问她:你会想我爸么。
母亲咬了咬牙,“我恨死他了。”
回到北京之后,我把染好的指甲给妻子看,她笑了我三天。我认真地问她画得怎么样,她说样式有些古老,不过技术很好——除了有个指甲的图案画偏了。
“那是师傅走神了。”我说。
就是这样的母亲,当她说自己一个人很寂寞的时候,我差点跟着哭了出来。第二天,我试着跟妻子提起搬家的事情,没想到她的反应很激烈:你老妈又在你耳边吹了什么邪风,莫名其妙!
也许是大病初愈的原因,我没有控制住情绪,跟她吵了起来。那是结婚之后我们吵得最厉害的一次,连左邻右舍都惊动了。最后我差点大打出手,却被母亲拉住了。
送母亲去车站的路上,她责备我太不谨慎了,我不满地踢了路边的小石子,“干嘛,我帮你说话,你还教训我,忘恩负义。”
母亲见我还在气头上,就没再说话。
买票的时候,售票员因为找零钱耽搁了半天,她那慢条斯理的动作,就跟妻子如出一辙,我气得一拍橱窗,“别找了,直接给我两张票!”
母亲连忙挤了过来,一边宽慰我,一边对售票员说:一张,一张就够了,他只是来送我的……
吃过饭后,我和母亲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画面上映着人们平静而安宁的生活,旁白有意无意地强调复苏、稳定的字眼,听得我和母亲都有些打瞌睡。
“北京,现在少了很多人吧。”母亲忽然说道。
“据说只有几年前的百分之一。”我懒懒地靠在沙发上,好像这事与自己无关,“新闻只挑好的来说,就是在变相骗人。”
“新闻总得安抚大家的情绪。返乡的人一多,城里自然就空了。”母亲如此说道。
“就跟过年一样?”“对,就像过年那时候——”
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屏幕的光影映在她的脸上,不停变换着色调,我微微有点出神。母亲转过头,我们对视了一会,母亲问我在看什么。
我说,总感觉自己对侧脸的印象比正脸深。
母亲转了转脖子,“左脸还是右脸?”
我说左脸。母亲释然一笑:因为你小时候总是坐在左边。
“你连这都记得。”“年纪大了,最近的事记不住了,以前的事反而清晰了。”
在我印象里,这是母亲第一次承认自己变老了。霎时间,我觉得胸口有些堵得慌,电视的杂音绕在耳边,墙上的影子飘来飘去,整个屋子好像变得很陌生。
过了一会,母亲说道:最近生意渐渐冷清了,我在想要不要关门算了。
我深深地蜷进沙发里,咕哝了一句:还早得很呢。
我在家一连待了好几天,陪着母亲买菜、做饭、看电视、聊天、逛街,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以前回家总感觉匆忙,这一次却闲得发慌。
最后一次出门逛街,母亲问我,是不是在北京那边遇到什么事了。
“干嘛,在家里呆久了,让你烦了。”
母亲没有搭理我,说真要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告诉她。
我叹了一口气,说世界末日都来了,还有什么算得上是事呢。
“胡说八道。”母亲打断了我,表情变得很严肃,“我们不都活得好好的。”
我不同意。放眼看去,到处都是沉闷而压抑的生活,根本不能称之为好。
我告诉母亲,情绪病毒刚开始蔓延时,北京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团体组织,它们打的旗号大同小异,不是“调控情绪”,就是“驾驭感情”。
我参加过一个名叫“和情绪做朋友”的公益组织,它们定期聚会、讲课。有时候请心理学专家,有时候请佛学高僧,一边教你心理博弈,一边又讲放下执念。我感觉不妙,中途就溜之大吉了。
后来,病毒一发不可收拾,这些团体组织大都自然消亡了。从结果来讲,这些组织非但没有拯救人们的情绪,反而带来了一种消极的心理暗示:情绪只能靠自己拯救,向外界寻求帮助全是徒劳。
之后,国内自杀率直线上升,活下来的人几乎都挂着同一张表情:漠然。
母亲听完,平静地告诉我,她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些报道。
“自杀的大多数是青年人和中年人。”母亲回忆道,“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担心你会想不开,一直想打电话给你,又怕这样做反而加重你的负担。”
母亲不说,我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件事,“然后呢?”
“然后我只能在心里祈祷:我的儿子是个傻瓜,不会想不开的。”
“……”我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苦笑道,“养了个傻儿子,真是辛苦你了。”
母亲很配合我,掂起脚摸了摸我的脑袋,“不辛苦,谁叫你是我儿子。”
我问母亲祈祷了多少遍,母亲说早晚各一遍,直到年末我回来的那天。我说,不傻的人都被你咒傻了,母亲咯咯作笑,说她把这件事讲给客人听,客人都说傻的人是她。
“这下找到我傻的原因了。”我故意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耸了耸肩。
母亲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开心,说我跟年轻时候的她一模一样,总觉得什么事情都知道一些,还认为知道总比不知道好。
母亲用这种开场白,一般就是要开始讲道理了,我心领神会,“来吧,再给你的儿子上一课。”
母亲笑着摇了摇头:讲道理你不爱听,今天我讲故事。
我们沿着江边,一路走到了集市口,母亲问我还记不记得那个水果店,我连忙点头,说前几天还在那里买了水果。
母亲应了一声,说我小时候曾在水果店和别人家的小孩打过一架,问我还记得不。
我当然不会忘。那是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刚刚换班,我失去了本来就少得可怜的朋友,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有一段时间,我极度抗拒上学,就偷偷跑到水果店来,求店里的大妈替我保密。
有一天,天气很热,我正在店里吃西瓜,外面路过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学生,看见我之后,变得有些慌张。领头的那个小孩走进店来,张口就说我逃课,要去告诉老师。我觉得莫名其妙,不客气地还了一句:你们不也逃课了。
没想到这句话惹怒了他,他顺手拿起一个芒果,“啪”地摔在地上。好好的水果被他糟蹋了,气得我把吃到一半的西瓜糊到了他脸上。看到这一幕,其他小孩拥了上来,我们很快就扭打成一团。
因为从小就常常遭人欺负,所以我很擅长打架,但也正因如此,这一架打了很久,对面几个小孩被我打得鼻青脸肿,我则被他们打得骨折入院了。
住院期间发生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出院之后,才发现水果店关门了。直到初中我去了外地念书,水果店才重新开门。
母亲说,因为这次事故,她损失了很多重要的人。
首先是几个常来家里美甲的客户,她们是那几个小孩的妈妈。母亲觉得我打架吃了亏,专门找上门去跟别人理论,双方撕破脸皮对骂,把积攒下来的客户关系全给毁了。但母亲觉得不后悔,她要来了很多医药费。“就当是她们未来在美甲上的消费好了。”母亲说。
其次是多年的同学,就是水果店的大妈。母亲说,把我送到医院去的人,正是水果店的大妈。但是母亲赶到医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赶走了。有两件事母亲气不过,第一件是大妈竟然擅作主张,藏我在店里逃学,第二件事,是大妈付了全部的医药费。
母亲说,她把大妈轰走之后,大妈就一个人站在医院楼下。那天很热,大妈一直站到晚上医院关门。第二天,母亲找到大妈家里,劈头盖脸地把她骂了一顿,大妈一句嘴也没还。母亲说,她咬着牙从银行里取出医药费,全部砸在了大妈脸上,非常解气。
我像听天方夜谭一样看着母亲,脸上全是惊讶,“逃学、打架,都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又何至于——”
话没说完,就被母亲拦下了。沉默了一会,她继续说道:为此我还失去了一个人,就是你那个没心没肺的父亲。
“你爸在外面有女人,”母亲淡淡说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吧。”
“……我感觉得到。”我应道。
“那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不知道。”我摇头,又恍然一惊,“难道——”
“就是那个包庇你不去学校,又心甘情愿掏医药费的女人。”
我停下步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妈,这……开不得玩笑。”
母亲笑了笑,说我入院的当晚,她就打电话给父亲,把这件事情逼问清楚了。“之前只是隐隐有那种感觉,一直假装不知道……等真的问清楚了,又觉得很不甘心。”
我是真的被母亲这番话给吓到了,半晌没有挪动步子。母亲误解了我的意思,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放心吧,你是我的儿子。”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一次考试考砸了,我不敢告诉母亲,结果老师让请家长,我差点把大妈叫到学校去。要是这事真发生了……我没敢往下想,只觉得背心一阵发凉。
讲完故事,母亲说,相比情绪,人的理性总是成长得很慢。十几岁的单纯,二十几岁的恋爱,三十几岁的亲情,每当情绪在身体里翻江倒海,理性都只能在一旁无助地看着。
年轻的时候,母亲疲于让自己变得更聪明,随着年纪增长,母亲又觉得糊涂最不容易。“知道”本身并不是一件坏事,但“知道得不够”往往招来麻烦。既然理性始终没有同时期的情绪强大,那还不如闭上眼睛装作没看见。
“这些话,你一定不能理解,”母亲最后说道,“就算理解了,也很难认同。因为你现在就跟我三十多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回北京那天,母亲往我包里塞了很多煎饺,要我在路上吃。
临出门的时候,母亲叫住了我,迟疑了一会,叫我下次回家带上妻子。
我问母亲,你现在真的把很多事都看淡了吗。
母亲说当然,我又问:那为什么我买回来的水果,你一个也没碰。
“甜的,不喜欢吃。”母亲如此说道。
就这一句话,让我恍惚间觉得,母亲又回到了三十多岁。
“别出事啊,”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你要是倒了,我可能承受不住。”
“你老妈还轮不到你来叮嘱。”母亲招招手,将我揽进了怀里,“你还活着,我怎么舍得先走。”
经过集市口的时候,我踌躇很久,最后还是去了水果店。
大妈正站在小板凳上,费力地取着柜子上的箱子。
以前,柜子有那么高吗。小时候,我就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贪心地啃着水果,大妈常常叫我帮忙,我总是爱搭不理。大妈实在忙不过来,便说“你不帮忙,就不给你水果吃了”,我便回道“那我就不来这里了”。
大妈气得不行,我却笑得合不拢嘴。
如今想想,真是太不懂事了。
我走进店里,伸手替大妈取下了箱子。
“谢谢——”大妈发现是我,连忙接过箱子,“放着,放着,我来。”
几句简单的寒暄后,我说我要回北京了。大妈立马挑拣水果,要我带在路上吃。
我连声推辞,说你总是塞水果给我,弄得我不敢再来了。
大妈双手一顿,脸色有些失落。
又搞砸了。二十多年过去,我好像一点也没有成长。
“要不,来点芒果吧……我喜欢吃芒果。”“哦,对,对,芒果是好东西。”
离开的时候,大妈叮嘱我常回来看看,说我母亲一个人在家,很多事都不方便。我微微一怔:你们偶尔还会见面吗。
大妈说母亲有时会来店里买点水果。
听完,我向大妈深深鞠了一躬。
大妈慌忙问我做什么,我抬起头,请她没事也去我家坐一坐。
“我去干什么。”“画个指甲。”
我们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