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折青梅，青梅枯萎，余香满地；
不见竹马，竹马老去，相思万里。
八十年风雨，悠悠生死经年别，魂魄不曾入梦；
十八岁初遇，犹记故园春波绿，买花载酒谁同？
第一杯 敬陌上初遇，公子世无双
总听父亲说，唐家枝叶凋零，到了父亲这一辈，便独有我这一个女儿。也听母亲和姨娘她们闲话，说江陵远近几百里，独唐闳家独女才貌双全，温柔灵秀。
自转过年来，求亲的人家已经磨平了我家门槛，可是直到入了秋，我依旧安安静静待在我的梅花坞里读玉谿生的诗，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会把我风风光光地从唐家接走。
深秋的夜已经很凉，酉时唐府四下里便点了灯。梅花坞里笼起暖炉，雕花九转屏风后，我坐在窗下抄白日里读的玉谿生诗集中的句子。
连翘剪烛，灯光在泛黄的纸页上摇晃，我便抬起头，正看见山矾进来，提着一盏灯，裹挟着一身寒气。
她笑着将一屉糕点放在桌上，“外面下雪了，难为陆公子惦记我家小姐，还特特地送来陆夫人亲手做的玲珑翡翠糕，说一定要让小姐尝尝。”
我听闻心中欢喜，却道：“这哪是观哥哥惦记我，明明是姑姑喜欢我。”连翘插嘴道：“陆夫人自然喜欢小姐，毕竟是两家长辈商议好的亲事，亲上做亲。既是侄女，又是未来的儿媳妇，当然偏心疼爱。”
“不许胡说！”连翘说得这样直白，我不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脸有多红，我板起脸向连翘道：“罚你现在去陆府答谢，以后不许这样多嘴。”连翘道：“好，但我既去，如何能空着手呢？”我四处望望，窗台上正搁着白日在帕子上题的诗。
“你便将那手帕送过去吧，观哥哥自然明白。”“平白无故的，送个帕子做什么？”“送去就是了。”
连翘山矾不识字，她们哪会懂得？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两个半月后，正是孟月末时，姑父姑母和父亲母亲禁不住观哥哥那边软磨硬泡，我这边茶饭寡淡，终于去太玄寺求了签，择了良辰吉日，在一个少见的未下雪的晴日，为我们订了婚。
我现在还记得那时阳光刺眼，春寒清冽，多日在瓦当边凝固的冰凌开始融化，陆家把那只传家的凤钗拿出来的时候，明晃晃的璀璨夺目让我睁不开眼。
“伏录亲恩，以令爱舰下聘小儿无任欣感，兹以四月初七为定盟之期，谨于成惟时月合天地之祯，故男女顺阴阳之美，两家合庆，万嗣蕃昌。天作之合，伉俪成礼。乾坤定矣，宜家宜室。”
第二杯 敬青梅煮酒，佳人少年
一晃眼过陆家门已一年有余，我尽心侍奉公婆，与兄嫂相处友善，与观郎鹣鲽情深，自不必说。
正是春意融融，繁花似锦，我惦念沈园花事，日夜盼望能如未出阁时那般能偷偷溜出府去和观哥哥在沈园碰面，提一壶酒，在拜月亭共读玉谿生诗集一整日，夕阳西落时再偷偷溜回去，叫山矾再将父亲的酒添满。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可是最近，婆婆总教导我观哥哥现在要寒窗苦读，只有金榜题名，登科进官，才能光宗耀祖，才是陆家子孙的正途。
她似乎恼我整日和观郎沉溺游乐，总是拿这说教我。我明白婆婆的苦心，但我的劝说也不能改变观郎不屑功名的心思；我更知他留恋于和我吟诗作对，花前月下的闲适时光。
不光是他，我又怎么不留恋呢？自古红颜多情，今夕何夕，遇此良人，我不愿独坐深闺，悔教夫婿觅封侯；我更不愿独上高楼，看千帆过尽，斜晖脉脉水悠悠。
观郎在家不去读书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平日在家时，我们整日待在小房间里，铺开宣纸，蘸足浓墨。他出上句，我接下句，我工理瑶琴，他善吹清笛；我们还将我们的词作谱成曲，当真是良辰美景，琴瑟和鸣。
要是出去玩，我们最爱城南的沈园，那里有林亭台榭、曲径回廊、寺桥春水、垂柳碧池，我们曾经登上寺台凭高远眺，尽情观赏城南的大好春光，也曾在寺前的碧池摇浆荡舟，兴尽则系船于画桥，坐在茵茵绿草中轻描团扇，掬翠闻香。
他曾经打趣若我和他分开会如何，我望着沈园桥下春水认真地讲，若你我真分开了，我就化作沈园春水，年年槐月春波绿时，你我就会在这桥上相逢。
一语成谶。
第三杯 敬生而有幸，遇君与良辰
我曾隐隐担心有朝一日婆婆会看不下去，打碎我们的悠游自在的时光，却没想到来的这样快，来的这样不可挽回。
最不能回忆的是那个暮春。
那日花影纷乱，莺声破碎，淡阳无雨，空气却潮湿到窒息。我应预知良辰无多，却没料到是那样的结果。
婆婆让我跪下，一纸休书拍到我眼前时，我还不敢相信那是观郎所写。
当我真切看到熟悉的清峻笔迹，立刻脑袋一嗡，婆婆后面说的话，我便都听不清了。
断断续续听到她说到江陵城外无量庵，说到我和观郎八字不合，先是予以误导，终必性命难保，还说到我不能为陆家传宗接代，无所可用……
我只感觉到我始终在下坠，下坠，下坠，从青天白日坠落到十八层地狱底，刀山火海般的痛意，却又分明感觉到冰凌刺骨，刻骨的寒意洞穿心脏。
我觉得，要是那休书不是观郎写的，我还拼死一搏，哪怕剑弑婆母，魂归离恨，我也不愿离开陆府，不愿离开我的夫君。我自认生是陆府人，死是陆府鬼，哪怕婆母真的因为我耽误观郎求取功名，哪怕我真的和他八字不合，终招祸根，我也九死不回，无怨无悔。
只是，我没想到他竟是那样尊爱他的母亲，我们青梅竹马的情谊，竟真的抵不过血脉相亲。
我从来都是信命的。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自古是这个道理。蒙上天恩赐给了我和他那样浓烈美好的朝朝夕夕，是时候将它收作回忆，徒供凭吊。
收拾东西离开陆府之时，多日未见的他现身了。我原想着我该是如何恨他，恨他那样懦弱，那样不堪一击。可是当我见到他时，所有剑拔弩张的刺都柔软地收了回来，我觉得，我还能见他，这已经是这世间上再美好不过的事情了。
那日临别，观哥哥说，他已经为我安置了别院，虽然我迁出陆府，只不过换个地方住住，等母亲气消了，就把我接回去。
这话无疑是一颗定心丸，他真的将我接入了离陆府并不远的一处别院。我给它起名叫做弄梅小筑，他知道，我是在怀念从前的梅花坞。自此之后，观哥哥常常夜宿弄梅小筑，我们像过去一样，吟诗作对，共话清宵。
我曾天真地以为未来真的会如观郎所说，婆婆会原谅我，会命观郎亲自接我回家。我还幻想我回去之后要对婆婆更加尽心，要说服观郎潜心苦读，我还想见他坐在灯下蹙眉冥想，我为他红袖添香的模样。
可谁知他的母亲是那样精明，竟然寻得了弄梅小筑的踪迹，她并没有原谅我，反而更加讨厌我，命观郎跟我断绝往来。断我念想的是，她为他娶了新的妻。
我，自是无名无分了。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观郎，自此别过，各自珍重。
纵我不能忘你，不能洗尽尘缘，不能释怀好意天将拆两重之恨，不能忘却青灯独守榴莲苦，可你我已是阳关独木，参商永别。
第四杯 敬彩云易散 ，霁月难逢
现在回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已经没有当初刻骨的不甘与痛意了。
入赵家门的年月已记不清了。赵家书香门第，系皇家后裔，我的夫君宽厚仁义，待我很好。只是君子温润如玉，性情将满未溢，三秋如一日；只是我离陆府那日早已死去，自此便体弱多病，惧风畏寒。
这些时日，我从夫君那里听说，有个姓陆的年轻人，才华横溢，却不知为何不受当朝宰相秦桧的赏识，落败礼部会试，抑郁回乡，真是憾哉憾哉。
我边绣花边漫不经心地听，倒也没有放在心上。
近日正是槐月时节，四月初七，花事正好，士程安排二人出游，让我外出透透风，散散寒气。连翘山矾二人跟着，我一路坐轿，晕晕沉沉，醒来挑帘一望，已入园中，眼前风景似曾相识。我心中疑惑，莫不是这几日生病生出幻觉。
下轿时我问扶我的山矾，问她我可曾来过这里。她笑得不自然，打趣道：“夫人哪曾来过这处花园了？”一语未完，连翘突然插嘴道：“夫人哪里没来过？夫人以前不是总爱和陆公子来沈园么？”山矾急忙捂住连翘的嘴，却没能挡住她的话脆生生回响在空气里。
惊闻此话，我心如晴天霹雳，却又觉得眼前混沌开辟鸿蒙，渐渐生出前所未有的清明。是了，这是沈园，这是沈园，这是我和他的沈园。
士程见我惊怔，便过来扶我前行。我摇头说无事，心中却像被划出了一道大口子，眼前的景再不是景，花新柳绿中却袅袅生出烟来，旧日被尘封的深爱与心痛被无情唤醒，铺天盖地，泛滥成灾。
转过廊桥，前面便是拜月亭。我提裙欲度横桥，迎面一人，我敛眉避让。突然闻得连翘惊呼一声：“陆公子！”
我还没来得及抬头，心已经停顿千钧，抬眼正对上当年再熟悉不过的冷定如寒潭却是蕴满少年情意的眼。忘却言语，没想到重逢来的这样突然，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先那样看着他，他若下一秒消失了，我还能记住那此生最值得我留恋的模样。
亘古空寂，清秋轮回。
直到山矾打破凝固的春寒，慢慢地跟士程介绍他是我的表兄，我才回过神来。我装作镇定，恭淑行见兄礼，退至士程身后，低头敛眉，不作言语。
不知士程是否看破，宽厚如他，竟真的会让我两个再提酒一壶，共叙旧事。他离开前跟我说：“夫人与旧交久别，自当一叙，但唯莫误月出西亭，回去还有家宴，卿须如座。”
莫误月出西亭。
“自几年前那个春日，你我携酒载花共读拜月亭，不曾想就此阔别，音书渺茫。”我低眉为他续酒，他的眼神堪堪停留在我提壶的手上，我自知不合规矩，默不作声将手引于袖下。
“蕙仙！”他突然叫我闺名，我听得一怔。“你可愿意原谅我？”我呆呆望着他，“你应当知道我对你如何情深意重，你应当知道我又多么身不由己……这次落第恐怕就是上天惩罚我当年背弃了你，让我知道被人背弃是什么滋味，让我知道无情无义是什么滋味……”
他竟然就那样泣不成声起来，我冰冷数年的心似乎慢慢被热意席卷，冰火交叠，心口突然疼得很，一时无力说话，却分明看见他拿出的手帕，一眼认出正是当年深秋时节，我在梅花坞题给他的那块。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年他还是陆家公子，我是唐府明珠，那年陆夫人还会亲手给我做玲珑翡翠糕，来年，她亲手为我带上世传的凤钗。
我有点恍惚，又自知世事不能重回，破镜难重圆，更何况我们已经各自成家。他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刚才那席话，只不过是为自己求个心安罢了。
我们刻意绕开那些青梅竹马和伉俪情深的过去，聊起近况，他嘱我好生调养身体，多进补些什么会有好处，我叫他莫失志气，愿他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一寸一寸的心沉下去，我们终究不可能回去了。
旧时亭台，旧时天气。一壶酒，两个人，到底是什么能变得这样不同？
月亮出来了。
望着月影西移，我自知时日无多。
很多事情，几年里翻来覆去，有千万种设想，道不尽的悔恨与惆怅。可是倏尔设想过的场景突现眼前，又发现已是时移世异，当年执着的留恋的，早已无可奈何了。
这些年，我烹药煮酒，原觉得是为了活着。今日得重见观郎，心中清明，已经无所挂碍。
想至此，我不禁微笑起来，朦胧听他说我这些年容貌依旧未改，和梦中年少时一模一样。我只想努力多看他几眼，今日一别，不知再次相逢又是何年了。
月影移过拜月亭，我和他一寸一寸沉入夜色中。我该走了。
恍惚听他说，今日倘若你愿跟我走，我必和你生死相依，永不分离。
我刚站起，他也徐徐站起身，长身玉立，恍是当年折花少年。
他岂能不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他的目光热切而坚定，我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便会万劫不复。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我们已经是永远不能在一起了。
半晌，我低下头，谦恭行礼，“今日家宴，士程还等着我回去，陆兄，咱们有缘再会吧。”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第五杯 敬生死成各 ，阴阳相隔
自去年别后，我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勉强熬过难捱的秋冬，又是一年春暮。
我常常幻想若是当时不要那么理智，就跟随他而去，又当如何。但随即我就自己打消这个念想，我已不是当年天真烂漫随心所欲的唐家大小姐，作为赵家长媳，焉能如此胡作非为。
只是夜深宁静时，总会想起旧日温存时光，梅花坞映窗剪灯花，他曾说我们那是共剪西烛；大年夜里分曹射覆，春酒融融，他总贪杯，醉了就直接在唐府过夜；因我说我独爱残荷听雨，他亲手为我在陆府花园种百亩荷花……
那些过往的旧事不知为何，近日越发地明晰起来。白日昏睡，旧日那些蝇头小楷都浮现在帘栊之上，挥之不去；三更梦回，梦到我终于对出他题的奇绝上句，正要欢喜拿给他看，陆母不知从哪里喝我“红颜祸水，迷惑我儿求取功名”……
春困乏味，非干病酒。赵府中我最爱的海棠也纷纷落尽，我想，我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赵府请了几次知名的大夫来看，都诊我脉象虚浮，似是灯烛将尽之兆。赵府上下都人心惶惶，偏偏士程年后入京，仲夏方能回江陵。今生恐怕不能白头偕老，佛说人有八苦，求不得，爱别离，我欠他的数十年人世光阴，只能拿到怨憎会上去赎了。
这人间，既和观郎诀别，应是无所留恋，唯有一事我不能介怀，那便是最后再去一趟沈园。连翘和山矾知我心事，虽是反对却不忍心阻拦。
回想去年，也是这般暮春天气，廊桥之上，我低头敛眉，却遇见良人。
春日迟迟，我独行吟，病魂萧索，虽已经是孟春季节，我披着貂裘印梅花大毡，扶着连翘山矾二人，还是感到透骨的寒意。拜月亭故景依旧，乱红如雨，不见去年月色。
连翘替我掘土，山矾小心地扶着我，我亲手将凤钗放进去，最后望它一眼，它依旧闪着璀璨夺目的光，却再也不是为我。
突然浮现小时候背的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愿同尘与灰？只不过是一寸相思一寸灰而已……
“夫人您看！”
山矾突然惊呼一声，指着墙上。我慢慢站起身，手扶额头，尚在晕眩，向她所指之处之瞟了一眼，便突觉天花乱坠，不知从哪来的腥甜味道冲破喉咙，连翘递过帕子，我忙不迭折端正，便咳成一气。
扎挣开山矾扶我的手，我踉跄扶墙，费力在一片晕眩中辨认墙上的字迹。只见笔力清峻，字字如刻：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放翁 书于绍兴二十五年 四月初七
强忍卒读，大恸。
数年被压抑的不见天日的情感仿佛被得到了昭雪，所有的悲伤难过、愤懑怨怼和无可奈何一齐涌上心头。我该知道他始终不曾释怀，就如同我一样，可天意如此，人又能如何？
我摩挲着墙上斑驳字句，回想起那日四月东风，我为他斟那一壶酒，夕阳渐沉，月出东山，若有似无的夜息香，他问我可曾愿意随他而去。
山盟虽在，不必锦书相托，自随你去如何？
绍兴二十六年深秋，唐氏抑郁而亡。史载“未几，怏怏而死，时人闻之怆然”。史传沈园壁上留唐婉和诗，抄存如下：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但悲陆游不得见之。
后记
绍熙三年，时翁重游沈园故地，见四十年前旧壁，双阙凋零，物是人非，悲半生坎坷，独不能忘故人。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尝赋《沈园二首》云：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怅然。
盖庆元己未岁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