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淡馨的香气溢满南苑的时候,正是春里好时节。
师姐手捧着食盒从小灶里探出头来,言笑晏晏的招呼他:“慕南,来吃新做的糖糕。”
他闻言从树上跳下,带了满身的香气跑过去,捻一块在手里,闻了一阵才张嘴咬,甜腻的糖味儿裹着丁香淡雅的香气,唇齿间满是细腻的留香。
“丁香味的?”周慕南嚼了两下,仔细的品,“可是要送师父那儿去的?那我就不吃了。”
“吃吧,我特意多做了几块。”师姐又挑了一块塞给他,“再说了,送师父那儿去的又如何?哪次做了新鲜吃食能少了你的?”
“师兄说,让我别总从师父嘴里抢食吃。”周慕南咬着糖糕含混不清的解释,“可既然师姐疼我,那就不算抢食。”
“卿北说的?”师姐不禁莞尔,“别理他,还不都是他惯的。”
周慕南正咽着糖糕,闻言一噎,艰难咽下去后不好意思的笑:“师兄也是疼我,你们都疼我。”他看看师姐手里的食盒,犹豫的看看手里还未咬过的糖糕,咽了咽口水,缩回了本打算伸出的手:“师兄爱吃这个,这块我就不吃了,给他留着。”
“他奉师命下山游历,约莫着就这几日也该回来了。”师姐从怀里摸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他,四方的丝帛上精巧的绣着菩提果,还隐隐带了深沉的檀香,想是跟在主人身边久了的缘故,“你包几块给他留着吧,手里那块儿快趁热吃。”
“师兄下山有半年多了吧。”周慕南被看穿了小心思也不恼,抛起手里的糖糕扔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糖霜,把帕子摊开,捡了几块糖糕码好,小心的包好揣进怀里,“刚走那会儿还总给我来信,最近却音讯全无了。”
“许是到了什么通信不便的地方...”师姐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似的说着,“你也不用太担心,他那个人啊,命硬的很。”
“嗯...”
“我给你讲过他小时候的故事吗?”师姐看出他仍是放不下心,便拉着他坐在门槛上,藕粉色的长裙曳在地上,不多时便被浅紫的花瓣落了满身,她伸长手臂揽过周慕南的肩,让他像儿时那样靠在自己肩上,安抚的轻拍他的背,“索性闲来无事,给你讲讲开心一下。”
“好。”
“让我想想啊...那是哪一年来着...”
顾卿北是三岁那年被弘恩大师从山脚下捡回来的。那年冬天下了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山路封死,但凡还有点活气儿的植物都没逃过被冻死的命运。慈安寺建在山上,远离世事,但因是皇寺,受皇家庇佑,香火旺盛,粮食年年都有结余,因此即使灾年也能靠着存粮过活。
那日大师下山散粮,傍晚归来时,在山脚下的雪窝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男孩,男孩穿得单薄,一张小脸冻成了青紫色,蜷缩着趴在雪地里,气息已十分微弱。大师把人裹进外袍抱回寺里,解开他的衣襟给他换衣服时掉出一枚香囊,里面空无一物,只在缎面上用金线绣着一个“顾”字。大师把男孩交到才不过八岁的师姐手里,独自捏着香囊在佛前坐了一夜。第二日男孩醒来,弘恩大师摸着他的发顶问他还记得什么。
男孩摇摇头,却懂事的跪下行大礼谢大师救命之恩。
“你生来命硬,慈安寺守不住你,你终有一日会去到你该去的地方,因此我收你为徒,但不为你剃度。”大师弯腰扶起他,“我赐汝名‘卿北’,以后你就叫顾卿北吧。”
“是,师父。”顾卿北复又跪倒,头磕在地上,手心向下,恭恭敬敬的说,“我名为卿北。弟子记住了。”
“那一年死了好多人,冻死的,饿死的,不计其数。”师姐的手搭在周慕南的背上无意识的轻拍,声音压的柔柔的,带出回忆的悠长,“卿北被师父捡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僵硬的。我当时好害怕,他还那么小,我好害怕他会死在那个晚上。”
“可他活下来了。”周慕南喃喃的说,“幸好他活下来了。”
“是啊,幸好他活下来了。”师姐笑了,挽起的长发在风中飞扬,桃花般姣好的脸上是恬淡的神色。她低下头捏捏周慕南的脸:“所以我说他命硬啊,用不了几日他一定就回来了。”
“嗯。”
慈安寺作息规律有序,入夜便要休息。周慕南躺在床上吹熄蜡烛,合眼前,师姐白日里讲过的故事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小小的男孩瑟缩着蜷着身子,失去知觉的倒卧在厚厚的雪里,嫩白的小脸一点一点的失了血色。
周慕南跑过去:“师兄!顾卿北!”
男孩不应。他愈发焦急,可越是着急越是跑不快,脚底一滑,整个人都摔在地上。
“疼!”
周慕南惊醒了。
他醒醒神,发现自己被背在一个单薄的背上一路疾行。背着他的人喘息已经不稳,却执着的咬着牙,紧了紧托着他的手继续跑。淡淡的檀香萦绕在他的鼻尖,周慕南心下一动。
是师姐。
“师姐?”他出声唤她,带着疑惑与慌张。师姐偏过脸看看他,眼底是掩不住的惊慌:“慕南,抓紧我,千万,千万别松手。”
他从未见过师姐这幅模样。在他十几年的记忆里,师姐一直都是恬淡平和的,即便是儿时他贪玩儿伤了腿,痛的龇牙咧嘴时,她的脸上除了心疼以外,毫无半分慌张神色。
而眼下显然不同。他一瞬间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不由得搂紧了她的脖子:“怎么了?师姐你告诉我怎么了!”
然而他没有来得及听到回答。
银光凌空闪现的一瞬实在太快,快到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楚,人已经被扔下来滚到地上,摔得他眼前发黑,而下一瞬,滚烫的液体带着刺鼻的血腥气溅了他满身,把他未出口的痛叫与疑问浇了个干净。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前长发女子藕粉色的长裙上正缓缓开出暗红妖冶的花,在夜幕中也依旧刺痛他的双眼。
“师姐...师姐...”他腿一软就跪下去,倒在她的手边,哆嗦着去捂她的伤口,声音都在打颤,“师姐...别丢下我...师姐...”
“慕南...”师姐已浑身痉挛,血沫从她的嘴角溢出,弄脏了她年轻美好的脸。她用力的抬起手想摸摸他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可她已经做不到了。
“快跑,慕南,快跑...”
“师姐...”他抱起她奋力的想要站起来,却双腿一软的又跪到了地上,反复几次都是如此,他仍不死心,眼底波光粼粼,终于泛出泪花。
师姐攥着他的衣襟示意他低头,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也几乎要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却仍执拗的要扯过他的耳朵断断续续的说着:“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那么小...”
她的目光已近失焦,却仍看向周慕南的方向。许是想笑一下,她扯起嘴角,更多涌出的血沫顺着脸颊流下去,掩进土里寻不到踪迹:“慕南...你长大了...要学会,自己走...”
她的眼泪止不住的掉,冲刷净深沉的眼眸,只剩温情的一汪水,渐渐失去光泽,
“你,和卿北...都是我一手带大的...师父总说,说你们是不属于这里的...我却...却总想着能一直看着你们...”
她终于耗尽最后一分力气,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气若游丝,却是她在这世间最后的牵挂:“我看不到了...”
突然之间她却又暴起,也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力气,竟能将周慕南推出半丈之远:
“走!”
另一道剑光姗姗来迟,不偏不倚的落在周慕南方才跪着的地方。再看师姐,已全然没了气息。
周慕南跌跌撞撞的爬起来朝后山飞奔,牙都几乎要咬碎,双腿依然发着软,可他不敢停下。
他闯进弘恩大师的禅房,一代高僧背对佛坛站着,竟是在等他。屋内灯熄着,大师的眼却亮的骇人。
周慕南心下一紧,脱口喊道:“师父!”
“国破山河在...”
大师缓步上前走到他面前。月亮不知何时已从云里现出来,泠泠的月光穿透窗纸洒在地上,照亮窗前一片狭长的净土。
借着几分月光,周慕南得以看清弘恩的脸。年逾古稀的一代高僧面容沉静,两行浊泪却难以抑制的自眼角滑落。
周慕南愣在了原地,大师口中不停喃喃的诗句字字凿在他心上。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国破山河在。
“师父...”
大师把手伸进袖中摸出一只卷轴塞给他,粗糙枯槁的手摩挲过他的脸,又滑过脖颈,最后停在肩上,不轻不重的拍了几下。
“下山去找你师兄,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师父...”
“快走,他们还未寻到这里。”弘恩难得的不顾出家人自持的稳重,拽着他的衣领从后门出去,把他推上了靠在岸边的小船。
慈安寺的后门外有一条山溪,说是溪,但因水宽且深,往来船只畅行无阻,也担了水运的责任。那只船本是运送朝廷拨粮的,现下倒成了他唯一的生路。
“师父!”周慕南扑到船边,弘恩已解开了栓船的绳子,暮春的溪水涨的厉害,不多时已将他送出三丈有余。
“师父!究竟发生了什么!师父!”他把手伸进水里奋力的划,想要回到那根小小的木桩前,却也只能是徒劳。弘恩大师解了他的绳子后便转身离去,任凭他在身后撕心裂肺的呼喊。
“师父——”
火是突然窜起的,从弘恩的禅房开始,很快便旺了起来,甚至还隐隐有燎原之势。周慕南在漫天的火光中哑然失声,像是被抽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的跌进船舱里,不顾满身的血污,抬起胳膊遮住自己的眼睛。
——是师父自己点燃了禅房。他一生骄傲,自是不愿死的毫无体面。
无人知晓的是,大师至死,手里都紧捏着一枚香囊,香囊空无一物,唯有锦缎上用金线绣了个“顾”字。
“卿北,但愿你能护得住他...”
火势渐盛,滚滚浓烟中,老人仿佛看到早年的烟花三月,丁香开了满苑,两个少年并肩坐在树杈上,藕粉长裙的少女在树下仰着头,小心的叮嘱他们坐稳不要掉下来。
“卿北。”少女叫了一声,略高几分的少年笑着低头,讨好似的叫“师姐”。
“你少来啦,”少女无奈的摇摇头,坚持把后半句话说完,“护好慕南,别摔了他。”
老人目光逐渐涣散,面上却是宁静的微笑。只是那笑里满是苦涩,与他咽下去的最后一句话一道成了永远尘封的秘密:
“可谁来护着你啊,卿北...”
周慕南在船舱里展开弘恩最后塞给他的卷轴,是一幅画,画的是如来佛,笔工精湛,手法清奇,画上的佛祖正襟危坐,连掌间的佛珠都颗颗分明,该是上品的佳作。
三年前的大典上,他的师兄临危受命也不慌不忙,起身仔细整了衣袍方施施然上台,泼墨挥毫一蹴而就,一举夺得当年大典佛画大赛的榜首。
他还记得当年顾卿北的画被高高的挑起供人们瞻仰时他师兄意气风发的模样,却不明白师父为何在那样紧要的关头要将这幅画留给自己。
待船靠岸,他收起卷轴跳下船,眼前的景象也是他始料未及的混乱,想来说是哀鸿遍野也不为过。
除去上元节,他从未在别的时候见过这般灯火通明的皇城。然上元节的灯火通明是吉庆的,此刻的灯火通明却被绝望浸透,滴滴答答的流出痛极的泪。
凶残丑陋的异族士兵穿着异装在街巷间穿梭,大批仓皇逃窜的百姓无辜的死在冷刃之下,昔日里繁华的帝京满目疮痍,再不复当年盛极一时的辉煌景象。
周慕南躲在角落里,待一队异族人消失在长街尽头后才溜出来,却不防站在队尾的兵卒毫无预兆的回头。周慕南后背一凉,冷汗浸透中衣,将他钉在原地,连跑都忘了。
我会死在这儿的。他无助的想。我不像师兄,命硬。
电光石火间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一把把他拉进去。他的脊背撞上一个胸膛,算不上健壮,甚至微微透着凉,却足够安心。
他转过身,顾卿北的手还扣在他的腰上,身上仍穿着离山时那件绛紫外袍,居然还勉强看得出本色。他带了满脸满身的风尘仆仆,却看着周慕南笑了:“好久不见了,师弟。”
他盯着那抹笑发愣,下一秒却突然扑上去。顾卿北猝不及防的被他推的撞到墙上,还没来得及出声,两片干涩的嘴唇便蛮横的堵上来。
他的师弟把他抵在墙上,用自己的嘴唇去堵他的嘴唇。
他们在接吻。
顾卿北的嘴里该满是烟尘和血腥气的,他从南疆一路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的赶回来,刚进帝都就又时运不济的遇上蛮人屠城,此刻能全手全脚的站在这里已是前世积了大德,怎么能再苛求他依然内外通透的宛如一朵优昙花。
可周慕南不在乎。他不管不顾蛮不讲理的吻上去,灵巧的舌头趁虚而入,吻的混乱且毫无章法,直到两人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才恋恋不舍的松开顾卿北,又在顾卿北还愣神的下一秒突然就哭了出来。
他不是什么爱哭的人,自小又总被顾卿北教着“男儿有泪不轻弹”,因此除了不记事时属于婴儿的哭闹,他鲜少在人前哭的这样凄惨。
可他也只有十七岁。
顾卿北被他哭的方寸大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无奈的伸手打算搂他。当然这点心思一旦被看穿,自然也就没了什么主动权,被周慕南压在墙角埋在颈窝里蹭眼泪,后脑倒是没枕上凸起的残垣——周慕南居然还记得把手伸过来给他垫着。
“你哭什么啊,”他低下头伏在他的后颈上,热的发烫的鼻息扫过周慕南敏感的耳垂,牙齿也不老实,轻轻的叼起他后颈白嫩的皮肤,在齿间不施力道的厮磨,“我被你亲了,吃亏的好像是我欸,我都还没哭。”
周慕南抬起头瞪他,眼眶还红着,两行清泪在脸上冲出显眼的痕迹,说话都带了鼻音,呜呜咽咽的好不委屈。
“别哭了,”顾卿北替他擦眼泪,盯着他通红的鼻头笑,“你小时候我是怎么教你的?我离家半年竟都浑忘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没忘。”周慕南胡乱的抹一把脸,把那些冰凉的水渍抹干净。他放下手,凶狠的拽着顾卿北的领子,压着声音冲他低吼:“可你没教过我,家破人亡原来是这种感受!什么都没有了!”
他本已离得他极近,现下更是几乎贴在他的耳边,挺拔的鼻子擦过顾卿北的耳廓,意料之外的痒。
“你一直都教我,要以善待人,要相信世间的美好...”周慕南揪起顾卿北,又重重的把他推回去,近乎歇斯底里,“可人以善待我了吗?!他们毁了我所相信的美好!”
“师姐为护我而死,师父点燃寺院玉石俱焚,什么都没有了!”
他颓然的瘫倒在地,手依然拽着顾卿北的领子,却再使不上力,只松松的勾在上面,聊胜于无的缩短两人的距离。
“师兄,”他终于闷闷的开口,听得出极力压抑的哭腔,“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我啊...”
顾卿北靠着墙坐着,手伸到周慕南的后颈上轻轻的捏着,滚烫的手心带了粗粝感,是拜南疆的风沙所赐。
他瘦了很多,两颊深深的凹进去,原本柔和的线条都显得锋利,棱角分明的如刀削一般。眼神仍是清亮的,明明白白的映出一个周慕南。
周慕南怔怔地看着他,在他美的潋滟的眼里读出纵容的意味,便仿佛得了什么允诺一般,欺身压过去,咬着他的耳垂呢喃。
“我只有你了。”
山雨欲来前
深深的 狠狠的 贪婪描摹你容颜
清辉血色溅
刀相扣 力相角 却不敢不忍再相望一眼*
暮春的风依旧凉的刺骨,顾卿北仰面躺在满是沙砾的地上,瑟瑟的觉得有些冷。他下意识的搂紧周慕南的脖子,吐息不稳的呢喃着“慕南,我冷。”
他的意识还不算恍惚,还能清晰感受得到周慕南铺天盖地的绝望,这种绝望在半月前接到师父的信时他也曾切身体验过,想来师父在下定决心给他写那封信时,也该是如此这般。
周慕南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师父捡来的弃婴,就像顾卿北也一直以为自己是大灾年被家里送到山脚下祈求活命的孤童。
兴盛十八年,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顾氏遭人陷害骤然失宠,锒铛入狱。母家顾氏上上下下几千口人被下旨秘密处理,一夜之间繁荣不再,连满院的草木都一夜枯死,雕栏玉柱染了血,阴恻的可怕。
那晚天降暴雪,无声无息的掩了一夜的孤寂。
百姓都说,顾家遭此横祸是平白蒙冤,故老天震怒,降下暴雪。
几千口人举全家之力保下唯一的男孩,本该是唤贵妃一声“姑姑”的,却无辜受累,被送到慈安寺山脚下听天由命,幸蒙弘恩所救,取名顾卿北。
弘恩看到那枚香囊的时候就知晓了顾卿北的身世,说他慈悲为怀也好,恻隐之心也罢,他没有将孩子送走,而是养在了身边,带他识字,教他念书,传他画技。
顾家家主年轻时乃一代才子,琴棋书画诗酒茶皆有所涉猎,其中唯“画”一技最为出神入化,每成一幅便是名动天下。
弘恩让顾卿北临其父的遗作,却不想那孩子竟能从仅有的几幅作品中觅得精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大典上他拔得头筹,整个慈安寺为他欢呼,只有弘恩站在远处,不知该喜该悲。
寺院蒙难的当夜,他推周慕南上船前,将那幅画塞给他,让他下山去寻顾卿北,也是存了侥幸在。他侥幸着,若是周慕南找不到顾卿北,或者顾卿北收到他的信却没来得及赶回来,或有故人识得那幅画的笔工,能救他一命,救下那个前朝遗留人世唯一的皇族。
蛮人破了帝都,血洗了宫室,前朝覆灭,只留了周慕南一人。
大抵每个皇帝都有命硬克子的魔障,周慕南就是那个预言里被克的皇子。先帝年迈得子,舍不得他过早夭亡,便送进国寺托弘恩教养,十七年里对外闭口不谈,也特意叮嘱过慈安寺上下不得漏半点风声给周慕南。
原以为这样就可以将他保护的很好,但国破家亡时,他珍爱的小儿子的行踪还是被摸的详细。
没有新主会容忍前朝余孽的存活,蛮人也是一样。一纸诏书下来,慈安寺上下都浸了血。
“你知不知道,那群人是去取你性命的。”
“你说师姐为你而死,师父烧了慈安寺,是啊,他们都是为了保你。”
“你什么都不知道。”
“真好啊...你什么都不知道...”
顾卿北在识海里浮沉,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周慕南,意识七零八落的不成形状。他想告诉周慕南,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千言万语在唇齿间兜兜转转,最终出口的却只有一句:
“我闻到了南苑的丁香花香...”
临近破晓时周慕南猛的睁眼,天边窄窄一线鱼肚白正逐渐蔓延。顾卿北坐在他的身边,双眼大睁着,却透不进一丝光。
“师兄...”
“嘘。”顾卿北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远处蛮族将士行进的声音越来越近,转眼已到墙下,竟停住不走了。领队的人操着听不懂的胡腔指挥着,似乎是让手下人来他们藏身的这处地方再搜寻一次。
“师兄!”周慕南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惊慌失措的去扯顾卿北的袖子,却不想顾卿北一把拉过他,神色平静的就像以前一起去摘野果一样:“慕南,听我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他伸手替他打理衣领,仔细的抹平每一处褶皱,不紧不慢的,像是危险从不曾靠近。
“师兄,顾卿北,你说什么...”
“他们只是要抓到人,而不是所有人...”顾卿北终于替他整好了衣服,便满意的站起来,手上用力又把他按回去。周慕南大睁着眼睛死死的盯着他,想挣脱却惊觉顾卿北居然有这么大的手劲。
“你要干什么...”他连声音都发抖,眼窝一阵阵发热,竟是又要掉下泪来,“你说过我只有你了...”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给你讲过的《赵氏孤儿》的故事吗?”顾卿北站直身子,垂着眼帘整理自己的长袍,忽又抬头,冲着周慕南笑起来,“‘生容易,还是死容易?’如今,我可要选择容易的一方了。”
“顾卿北...”
他摆摆手,从容的仿佛是去参加一次大典一般,踱着方步转出了矮墙。
鱼肚白散尽,一轮红日自东方冉冉升起,刺目的熹微灼伤了周慕南干涩的眼睛,泪水瞬间便夺眶而出。
今日的眼泪可真多啊。周慕南想。没完没了。
可再没人会在替他擦眼泪的时候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蜷在墙根下逼仄的角落里捂着嘴不敢哭出声,一墙之隔的外面,蛮人像是得了什么战利品一般兴奋的嚎叫,终于乱哄哄的散去。
慈安寺所在的山上,烧了一夜的大火终于熄灭,成堆的灰烬里,有嫩草怯生生探出了头。
皇城里,蛮人脚下的御花园受尽摧残,繁花落尽,根茎却依然在。
周慕南扶着矮墙站起来,哆嗦着从怀里摸出浸了血的方巾,早已凉透的糖糕还整齐的码着。
他捏一块放进嘴里,迎着灿烂的朝霞泪流满面。
满口甜香,是丁香的味道。
国破,山河在。
*:萧忆情 伦桑 《上弦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