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罐头瓶咸菜加二十个馒头是我上初中时一周的口粮。
八五年八月份,我在俺县第十二中学开启了我的初中生涯。
其实俺家门口就是县里第六中学,并且父亲也在那所中学任教,但教学质量没有十二中学教学质量高,证据就是县里镇里领导人的孩子都挤破脑袋去十二中学借读,每年初一新生只招一百人,两个班,而到开学时,实际每班人数都近百人,我记得我所在的初一.一班九十八人,两张课桌五个人用,就连靠墙的过道也塞满了凳子,坐满了人。
招录的生源基本上都是各镇的尖子生。我就读的小学五年级就考上了我一人,而去年也是考上了一人,那是我哥。
学校离我家二十里,周一到周六上午上课,下午回家带干粮,周日下午返校上课。
我带的干粮就是一罐头瓶咸菜加二十个馒头,我哥每周比我多带五个馒头。
二
每个周六的晚上,母亲就挽着袖子,开始活两大盆发面。要蒸三锅馒头,一锅能蒸二十三个馒头,蒸两锅的话,家里一个馒头也留不下,还有弟弟妹妹呢。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里,”母亲说甭管吃好吃孬,但一定要吃饱,孩子们都是长筋骨的时候,可不能亏待孩子。
周日的早晨五点多钟,母亲就早早起床,看看面发好了没,夏季还好,面发的快。冬季面就开的慢些,母亲就用洗脸盆盛上半盆温水,把面盆放在上面,温度高面就发得快些。
面涨满了盆,体积比原先大了近两倍,用手扒开一看有许多小气泡,这样就代表面开好了。
母亲这时就唤我们起床帮忙,或揉馒头,或烧大锅。
而我最喜欢的就是揉馒头,软绵绵的面团拿在手中,被我们捏成了各种憨态十足的小动物。捏只小肥猪,大大的耳朵;捏只小老鼠,长长的尾巴;捏只笨重的大象,长长的鼻子……千姿百态,我们兄妹四个围着面桌,每人手中一块面团,恁意地捏成自己喜欢的各种小动物,一个个弄得满头满脸净面粉,眉毛头发犹如下了霜,脸蛋白里透红,衣服也染白了,一个个成了白头发的小老头或小老太婆。
记得我们最得意之作就是捏自己的属相。弟弟属蛇的,他的最好捏,但捏出来最难看,软耷耷的像条蚯蚓,望着他那既没技术含量,又没欣赏价值的作品,我们经常嘲笑他捏得像便便,气得他经常拿自己的作品乱砸我们的作品,他一捣乱弄得我们也捏不像自己的属相,有时母亲为了平息战乱,就让他捏父亲和母亲的属相,他这才罢休。
捏完了父母的属相,他就用他自己的“长蛇”把父母的属相捆绑在一起,用火柴棒在上面签上:我和老爹老娘,我们三个那个羡慕嫉妒恨啊,一致强烈要求他给父母松绑,或给母亲告状,母亲总是笑笑,任由他胡作非为。
更可气的是把面团放锅里蒸的时侯,他非得把他的作品放锅中间,自称压锅底。头生子稀罕老生子娇,数他最小,由他去作吧,何况有娘为他撑腰。
当馒头蒸熟出锅时,是我们最激动人心又目瞪口呆的时刻。
一个个刚入锅时的憨态呆萌样,熟了却一个个张牙舞爪,胖的不成形了。猪瘫了,老鼠的尾巴与身子挤一块了,马头竟然掉了……只有弟弟的蛇还是直棍一根,没啥变化。
“看,还是我真金不怕火炼,”弟弟望着我们一个个东倒西歪犹如残兵败将的作品,指手划脚地嘲笑着。没料想,笑到最后的竟然是他!
把馒头凉干,母亲就查好个数装在两个化肥袋子里,装的多的是哥哥的,少的是我的。
接着,母亲就开始为我们准备咸菜。
那时母亲每年都腌两大缸辣疙瘩咸菜,好在那时辣疙瘩并不贵,我记得是2分钱一斤。
母亲先“噌噌”地在沙轮上把刀磨得火星四射,然后把大拇指放在刀口上轻轻试试锋利不,磨亮了刀才从咸菜缸里挑两个大辣疙瘩,洗净,切成薄薄的片,长长的条,放在油锅里“滋滋啦啦”一炒,再切上两个红辣椒,那个香啊,我和哥哥一周的菜就出锅了,母亲把咸菜盛在两个罐头瓶子里,至此,我和哥哥一周的粮草母亲总算备齐了。
直到现在我还觉得母亲炒的辣疙瘩咸菜,是我吃过的最香辣难忘的菜,每次去酒店吃饭时,吃腻了肉食的我总要点上一小碟老虎菜(不知为啥饭店叫老虎菜),虽然没有母亲的味道,却也乐吃不厌。
三
早早地吃过午饭,我和哥哥用一根米半左右的枣木棍,抬着我俩一周的粮草,约上邻村的同学,五六个人浩浩荡荡奔赴学校。
路上的时光总是那么快乐而短暂,当然了也少不了吵吵闹闹。
一群十三四岁的少年走路没点正形。有时两三根棍子十字交叉一起抬着走,横七竖八地占满了整个路面。
有时来个小合唱,我记得那时我们最喜欢唱得是电影《英雄儿女》的插曲《英雄赞歌》:“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彻耳听,彻耳听……”鬼哭狼豪般刺破天空,响彻田野。
过小河我们会跪在河边看会小蝌蚪;听见飞机在头顶隆隆飞过,我们会怀着无限憧憬目送飞机远去,望着飞机屁股后边的两条轨迹,争论那是不是飞机放的屁;看见一只蚱蜢男孩子们一窝蜂扔下棍子疯抢;看见一朵绚丽的小花,我们女孩子也会扑上去……
一次我们几个人正交叉十字花,雄纠纠气昂昂地唱着《英雄赞歌》,走在最前面的邻村的张虎子,突然“妈呀,蛇,”吓得我们扔下棍子就跑,干粮袋子也不要了,棍子也扔了。
张虎子说看见蛇从他脚下的草丛飞快地蠕动过路面,他扔下棍子就跑了,蛇是穿过路面了还是被我们压在干粮袋子底下,他也没看准,我们五个人是只闻他叫唤没看见蛇。
他这一说,气得我哥抄起棍子想揍他,扰乱军心,可我们几个谁也没胆量去看看摞在一起的袋子下面有没有蛇,我们围着袋子转了一圈也没发现蛇,最后上初二的霞姐大着胆子把袋子全提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才鄙夷地朝我哥喊到:“有个毛啊,上路。”
四个男孩子红乎乎的脸,嬉皮笑脸地朝霞姐竖起了大拇指,“霞姐,大侠啊!”从那霞姐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们这个小队伍的老大,直到今天,当狱警的她仍是我们的老大。
我们队伍中年龄最小的是霞姐婶子家的李扬,不过霞姐大义灭亲,一次竟从后面踹了李扬两脚,吓得李扬连个屁都没胆放。
该,活该!
霞姐和李扬两人抬着干粮袋子正走着。身材瘦小的李扬在前面却边走边撒起了尿,走在后面的霞姐发现了后又气又羞又恼,等李扬方便完了,霞姐厉声吼道:“暂停!”
我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李扬,你是人不?我告诉你只有牲口才边走边撒尿,你给自己归归类吧!”
“姐,我怕蛇!我不敢去庄稼地里”李扬唯唯喏喏地说。
“老李家的祖宗都让你丢尽了,下次姐陪你去。”
我哥来了句:“随地大小便,没收工具!”
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二十多里的路程,用不了两个小时,就被我们踩在脚下。
四
到了宿舍,为防馒头发霉,我们就先把馒头倒腾在网兜里。为防老鼠,又在屋梁上垂下根绳子将馒头吊起来,一袋袋馒头如沙袋下垂,不熟悉的还以为进了练功房。
就这高招也防不胜防,狡猾的老鼠练就了神功,顺着一根细绳从上面倒插葱直抵干粮兜,晚上把网兜都咬坏了,馒头“砰”得一声从里面直落到地上,经常惊醒了熟睡中的我们,开始时我们敲下脸盆吓唬一下老鼠,继续睡,老鼠伸头伸脑在屋顶上东瞅瞅西望望,看我们雷声大雨点小,缩着头在被窝里并不起床捉它们,混大胆了,脸盆快敲烂了,它们照样咯咯吱吱或磨牙或和我们争吃的。
有次我半夜起来点蜡烛学习,见一只硕鼠正趴在我同桌干粮袋上吃夜宵呢!
我“去去”了两声,它竟无动于衷,抬头瞅了我一眼,像是在说:“少管闲事啊!”然后继续埋头啃。它也许摸清了我的脾气,知道大冷天我不会爬出热乎乎的被窝,竟肆意张狂起来,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又可气又好笑。
行行,小家伙,这胆量姐服你了,明天考试,今夜暂且饶你鼠命,我们各忙各的,互不干政,我拿出英语课本,伴随着“咯咯吱吱”的声音在被窝里背起了英语单词。
唉,小老鼠,你真坏,专咬同桌的干粮袋,我读书,你啃袋,早晚让你歇了菜。
后来,学校为了灭鼠,怕用药危险,就给每个宿舍发了十个老鼠夹子,每天早晨或者下晚自习后,宿管人员拿着袋子挨个宿舍捡老鼠,一个个老鼠在夹子上做垂死挣扎,再也没了往日的嚣张,哈哈,多行不义必自毖,不等姐出招,它们就去见了阎王。
鼠患没有以前猖獗了,但也没绝迹,如果哪天老鼠能像大熊猫一样稀少珍贵就好了。
五
这二十个大馒头,共十七顿饭,我是一顿吃一个。娘每次让我多带的那三个,是怕有的同学干粮不够,或者发霉,或被老鼠啃了时资助下。
前三天馒头软乎还行,到了周四就必需去厨房那多层蒸笼上蒸一下,好处是延长保质期,吃的时候别把牙磕歪了。
其实到了周四,馒头就干裂开缝了,压在最底下的就长了绿毛、红毛、或黑毛,硬得如石头蛋子,从天上摔到地上保准摔不烂,一个个张裂着小嘴像在哭泣的娃娃。
我们那时吃馒头如同吃香蕉一样:剥了皮吃。那时我们还没见过香蕉,也不知道香蕉怎么吃,不过在英语课本上见过,英文名:不拿拿。
感谢我们伟大的母亲,不知是哪位亲娘发明了炒胡盐,把大盐粒,伴着葱花、香油、姜丝在大锅里爆炒,葱花姜丝炒得变黄,然后装在小瓶里,用这泡馒头,比现在的羊汤牛肉汤都好喝。
那时我们每人都备有一个小瓶,里面装着炒胡盐,于我们犹如灵丹妙药,不到周五周六弹尽粮绝关键时刻,我们是舍不得拿出来吃的。
特别是周六那天,一屋子十个女同学基本上是互相补给过的。
记得我们宿舍有一女生,家庭条件困难些,家里粮食不富足,她娘按实数一顿一个馒头给她带的,有时霉了或者被老鼠啃了,她周六断粮了,早饭时间就在教室里学习,望着她空荡荡的干粮袋我们心里都有数。
干粮带得充足的同学,这时就这个半块馒头,那个半块饼子放在她的饭缸子里,然后我们几个去教室喊她。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不好意思总让大家接剂,我的杀手锏就是你不吃,我们整个宿舍的人都不吃,陪你挨饿。
望着我们一张张真诚的面孔,她怎忍心拒绝呢,被我们几个笑着拉着回到宿舍。满满一缸子干粮,她总不好意下手拿,干脆我们就把剩余的干粮堆积在一块,十个缸子倒上热水,撒上胡盐,唉,我尝尝你娘烙的煎饼,你尝尝俺娘蒸的馍,你娘炒得胡盐比俺娘炒得香……
周六成了老娘手艺大比拼了!
如今,那个自称吃百家馍长大的女生,己是一个服装厂的老板。每次我们宿舍十个小姐妹聚会,都是她抢着买单,她搂着我们的肩膀,深情地说:“有了给一斗,不如穷了给一口,你们九个人是我一辈子的姐妹,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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