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司马昭房里出来后,夏侯徽又去看了看王元姬的情况,见她只是感染了风寒,大夫说并没有大碍,便也放下心来,这才回房开始收拾司马师的东西。收收捡捡,上床躺下已经到了三更天。
张春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要去长安,第二日便带着司马昭出发了。王元姬拖着病体也来送两人,虽然脸色一直不好,但直到马车走远了,肩才松垮下来。夏侯徽忙一把扶着她回府,有些心疼的道,你既然病着,其实不必出来的,娘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又何必这么仔细......
王元姬笑道,一直被他们拘在在床上躺着反而更慵惫了,嫂嫂不知道,其实我就找个借口出来走走,发一发汗,说不定明儿就好了。
夏侯徽见她话虽如此,但神色却有些低落。知道她心事也重,纵有什么难事也轻易不肯对人言,便无奈的摇了摇头,转头跟抱着司马炎的榕溪交待道,夫人病着,炎儿你多上心看顾点儿,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榕溪屈膝回“是”。
王元姬虽还想谢夏侯徽几句,但委实没什么精神气力,便老老实实的回房,一躺下便昏昏睡去了。
睡到下半晌才醒来,身上轻减了不少,见房里只有一个小丫鬟,便问道榕溪呢?
那小丫鬟递了杯茶过来,回道,刚刚小公子和二姑娘玩,出了一身汗,榕溪姐姐现在带他们换洗去了。
王元姬闭了闭目,道,二姑娘怎么来了?
小丫鬟道,二姑娘还不知道二公子去长安了,来找二公子的。
王元姬听了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他们叔侄女感情一向很好,司马昭在家养病时,灵儿陪在他身边的时间比她还要多。只要灵儿一来,不论司马昭当时是有多心烦意乱,总能立时欢快起来。有时炎儿哭闹,他还嫌烦,但七八岁的灵儿正值吵闹翻腾得厉害的年纪,他却总有耐心去哄着、陪着。为什么对他们就没有这样的细致呢?
她放下杯子,仰头躺在床上,看着纱帐的菱花纹,出着神。其实她以前是不怎么在意他怎么想、怎么做、怎么样的,但,似乎有了炎儿之后,两人有了共同的联结,她开始对他在意了,也对他有了渴求,渴求更多的关注、更多的上心。
所以,今早她才强撑着也要去送他,因为不知道这一去又要多久才能见了。
可是,他看到她和炎儿始终淡淡的,连话都没怎么说,一直看着娘那边。直到嫂嫂过来,他才有了笑脸,温言宽慰她说要保重好身体,不要再生病让他担心了。
只要有外人的时候,他就总是温情的。所以,他们都以为他们有多恩爱吧。
他确实不曾亏待她。只是未曾付予深情。
她抠着床沿,愣愣的想,是她错了,不该在他的面具下生出希望和欲念来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道,炎儿梳洗好了就让榕溪带过来吧,我都许久没有好好抱过他了。
小丫鬟举着茶盘低头称“是”,便缓步退了出去。
室内静寂,直到榕溪和司马炎的声音响起,她才含泪笑了起来。
夏侯徽不会想到当时王元姬的低落里有这么多沉积的冰渣子。也不会想到那些让她灰心冰冷的失望跟她有关。
她以为,一切似乎都越来越好。
尤其是东吴退兵的消息传来,大魏再无掣肘,对抗蜀国的胜算更大了,沉寂自危的洛阳似乎也缓过劲来,开始轻轻的呼吸,鲜活过来。
人人都在等蜀军和魏国一决胜负的结果。但魏蜀大战却迟迟没有开始,诸葛亮送女装羞辱司马懿怯战懦弱的事情从长安传遍了洛阳城,大魏臣民群情激奋,司马懿却依然稳坐不出,甚至穿上了女装带着大将跑到渭水河畔,临水顾影,大声诵读诸葛亮的《出师表》。
洛阳有人当街对着司马府骂“匹夫夺志”“无耻之尤”,“主帅厚颜三军何忍”,“脸都被司马懿丢尽了,魏国还有什么尊严”,“缩头乌龟,惧战不出,算什么将军”......
夏侯徽命仆人家卫严守府门,不许里面的人理会,也不许外人进来。
门虽是堵住了,但外面叫骂声不绝于耳,他们在后院都能听到。王元姬抱着司马炎出来,望了望墙外,道,嫂嫂,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夏侯徽笑着摇了摇头道,他们就呈口舌之快而已,不敢动真格的,放心,咱们家顶得住,还不到动用王家的时候。
榕溪皱着眉道,冲咱们骂顶什么用,有这力气和功夫扛起枪上战场啊。
王元姬道,人言可畏,只怕这些人和他们背后的人矛头对准的不是蜀国啊。
榕溪和零露都不明所以,夏侯徽却是懂了,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有说话。她隐隐约约能猜到是谁策划了这些,是谁想要用流言毁掉司马家。这场仗无论胜败,司马家似乎都要成为罪人。
晚上终于清静了下来,零露问她老爷真的那么怕诸葛亮么?
夏侯徽泡着脚,道,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诸葛先生赤壁斗智,定鼎荆益,都说有通天之能,谁能不怕呢?
零露有些忧心了,道,那咱们还能赢么?
夏侯徽道,诸葛亮虽有大才,但蜀军四次北伐中原,却次次无功而返,只因粮草不济。所以,与蜀军决胜,在拖不在战。父亲正是深谙此道,才百般忍辱,坚守不出。
零露似有所解,但想到流言霏霏,外面骂的那些话,又忍不住道,尽管能拖到蜀军退兵,可是却也受尽了折辱,能算是胜了么?
夏侯徽望着案上的烛光,叹了口气道,如果只是一名普通的士卒,大可以奋而提刀,大不了就是赔条命而已,如果是将领,就不光只顾自己的荣辱还要考虑属下将士的性命。何况父亲是魏国的大都督?子元说父亲常教导他们“为将者,守土尽责”,也许对他来说,不管他受到了多少攻讦,只要三军损伤最少守得魏国寸土未失,对大魏来说,不就是胜利了么?
零露这才懂了,对司马懿肃然起敬,佩服道,能忍常人不能忍,老爷真是厉害!
夏侯徽看她恭敬的样子,笑了。低头看脚轻轻的拍着水面,那水圈荡着烛光......父亲心智坚韧,才能在这么多年以来的君王猜忌、政敌紧逼中保存下来吧。可是,这样虎狼环饲的大魏,父亲真的不计个人声誉,也要誓死守护?父亲真的是这样的忠臣良将么?
都说父亲如果三月不能退敌,陛下就要降以重责,眼看三月之期不远了,谁能吞了谁呢?
夏侯徽并没有担心太久,不过几日,结果便出来了。
诸葛亮死了。举世震惊。
夏侯徽得知消息,倒没有多欢喜,甚至有隐隐的担忧。她只希望,子元他们都能平安回来。一家老小能重回温县老家种桑植麻,也是很好的结局了。
最终回来的只有张春华和司马师。
张春华看到王元姬忍不住有些失望的眼神,劝慰道,你们父亲要驻守长安,便把昭儿带在身边了,让他好好磨砺磨砺也好......
她见王元姬低头恭谨的回“是”,便又笑道,你放心,过阵子我让他爹放他回来看看炎儿,不然儿子都不认得老子了。
王元姬听了忍不住笑了。
张春华赶了一路也累了,便让他们各自回去。
司马师对陛下“飞鸟尽良弓藏”的决断颇有微词,但看到夏侯徽和柔儿她们几个还是消了不少怨怼,牵起夏侯徽的手摩挲着舍不得放下,有千言万语的要说。
夏侯徽摸着他黑了瘦了粗糙了的脸,一遍遍的感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对于诸葛亮的离世,最高兴的当然是曹叡,恨不得普天同庆。
想到终于能动司马懿了,想到终于不必再因为忌惮司马懿而束手束脚了,想到能为母亲甄夫人报仇雪恨了,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不能自已。
辟邪最懂他的心思。他紧紧握着曹叡的手,已经在心里为他筹谋划策。
但,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曹叡恨的人还没有除去,爱的人就先遭了不幸。他看着曹叡抱着小公主的尸体痛哭不止,状似癫狂,知道要让曹叡好起来,只有让他解恨泄愤了。
司马师回洛阳的时候,司马懿嘱咐他要留意宫中动向,保护郭照。所以知道小公主薨逝后,他便联系了汲布,拜请他密切关注永安宫,担心陛下借此对郭太后发难。好在几日过后,并没有动静。但他仍然难以安心。
夏侯徽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便问要不要她进宫一趟。
司马师摇头不允,陛下现在杀红了眼,谁也不能保证他能做出什么来。如今是大荒之年,他竟然不顾百姓死活,大兴土木,建筑宫室,整日纵情声色,群臣进谏也不为所动,这哪还像个明君所为......
曹叡是不是个明君不重要,夏侯徽想到的是尚书台陈群无措之下,竟然去找郭太后出面劝阻陛下,就实在不解。连她都知道陛下认为当年生母甄太后的死是先帝宠爱郭太后所致,所以纵然郭太后对他有教养之恩,他仍对她深恶痛绝。一直以来,郭太后避居永安宫,不敢在陛下跟前露面,这个时候叫她去训示陛下,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么?
这下可好,郭太后前脚刚走,小公主紧跟着就不治身亡,陛下对郭太后的恨岂不是要更深上几重?
她怎么想都觉得郭太后这次情势危急,便道,你还是给父亲去个信,把原委告诉父亲,让他及早做准备......
司马师闻言有理,便起身写信。
这时听外面喧闹不已,他叫夏侯徽去照看孩子们,自己拿剑才走出院子,便听下人们嚷嚷,虎贲军又围府了!
他听了,便忙到大门前,果然齐刷刷的千余人,弓弩在弦,他心知必是宫里出了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