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这样一个美国作家而言,60岁时出版一本最好的短篇小说集是件老派、庄重的事情,即使其中收录的很多故事曾写在我的内衣上也不能掩盖其光芒。
这不是说我多么放浪不羁。现在还活着的人里,几乎不怎么记得Harold Ross担任《纽约客》杂志编辑的时期了,但我碰巧是一个。Ross的编辑意见总是非常古怪。我曾经在某个短篇里写了一个下班回家后、用晚餐前会换衣服的人物。Ross在页边空白处写道:“嗯?这是什么?我看来Cheever就像一个行李箱。”他说得没错。以他当时付给我的稿费,我只买得起一套西装。早晨,我穿上这身衣服,坐着电梯来到地下室那间窗户都没有的房间,开始一天的工作。我把西服挂在衣架上,一直写到午夜,然后重新穿上它回到我的公寓。我的许多故事都写在平角短裤上。
现在,虚构写作实际上像是一座充斥着情爱、色情游戏和粗野古老的家庭历史的花园,而短篇小说集在其中显得十分蹩脚。但是,只要我们还会被紧张的、戏剧性的经验攫住,我们的文学中就需要短篇小说这一类别;当然,没有文学,我们也不复存在。这就是F.R.Leavis说的,文学是文明人最重要的特质。
有人问,谁还读短篇小说呢?我想,牙医办公室里等着叫号的男男女女会读;横越大陆的飞机上不想看无聊庸俗的电影打发时间的旅客会读;有洞察力且见多识广的人们,意识到叙述性的虚构小说能够帮助我们了解彼此以及身处的这个让人迷惑的世界,他们也会读。
小说,在其全部伟大之处,至少需要注意某些延续下来的传统的一致性,在审美与道德之间保持神秘的联系。但是,一味推崇传统而将我们生活方式里出现的新鲜感排除在外未免令人遗憾。这种新鲜感,我们中的某些人从《星球大战》中感知,另外一些人则从守场员在球赛最后几局的失误引起的低落情绪中体验到。在追求新鲜感的过程里,现代绘画似乎已经失去了风景、静物和——最重要的——裸体画,现代音乐已经从我们记忆中最根深蒂固的节奏和音调里分离出去了。但是,文学依旧拥有叙事功能——小说,人们将用生命捍卫它。
在我尊敬的同行的短篇小说里——以及我自己的作品里——我发现常出现租用的夏日别墅、一夜情和丢掉的钥匙环,这些混淆了传统美学。我们不是流浪的民族,但在我们国家的精神里有这方面的倾向——而短篇故事是流浪文学。
我喜欢想象从我的窗户看到的郊区街道的景色会吸引一个流浪者或者熟悉孤独的人。那风景展示了怀旧、憧憬和爱,感人至深,但是景物没有三十年以上的,大多数树木的树龄也不及此。这里有庄园南部的白色柱子,伊丽莎白时代英格兰的砖木墙,我们伟大的航海时代的盐箱屋。此外,还有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设计的的平顶建筑,以及他所憧憬的太阳能加热、宁静宽敞的居所和平和的环境。
这是一块5.5英亩的土地,院子里生长着鲜花和蔬菜。人们发现这里到处种植叶子状似羽毛的大麻,而不是西红柿。这里,主要的作物是一种有害的毒品。我的确看到,哈特肖尔家晒衣服的院子里挂着的,是足以药倒一个团的大麻。
遗忘是生命神秘莫测的部分原因吗?如果我和哈特肖先生谈谈他的大麻作物,他会告诉我,中国文明的伟大完全建立在鸦片幻想之上吗?但不是我去和哈特肖先生说话,而是查理·迪尔沃思——哈特肖的邻居,一个非常节俭的人。他在草坪上放了一个“禁止吸烟”的标志,他对大麻的激情巧妙转变成某种反向的勒索。
一个星期六下午晚些时候,我和我的儿子们踢触球回来,我听到他们正在争论。灯灭着。那是秋天。查理声音洪亮、吐字清楚,任何感兴趣的人都能听到他说的话。“让你的狗离我的草坪远点!在你自己家里煎牛排!把你的唱机音量调低!晚上把你游泳池的过滤器关上!把你家窗帘拉上!否则,我就向警方报告你的毒品作物!我妻子的叔叔是这个月的法官,你会因非法持有毒品被判入狱至少六个月!”
后来,他们分开了。夜幕降临。一个家庭主妇,考虑到即将到来的第一次霜冻,把家里的植物收了起来。同时,木烟奇妙的香味从伊丽莎白时代的、南塔基特的和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烟囱里飘散而来。你无法在小说里凭空虚构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