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
尖厉的哭声破空而至,路人纷纷侧目。我回头看见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全力挣开妈妈的手,靠在墙根用哭声抗争。抗争的对象在10米开外,烫金雅黑字体牌匾标明入口:“XXX儿童早教班”。
早教班在商场5层,隔壁是电影院,距电影开播还有半小时,我坐在旁边的躺椅上休息,紧挨着刚才背靠墙脚哭闹的小男孩。此时小男孩手里多了支雪糕,一口一口认真舔着,连泪珠一并吃下去。妈妈坐在旁边柔声劝他:“乖,上完这节课,咱们就回家,回家玩玩具,好不好?”
小男孩没说话,继续吃雪糕,挎起书包一言不发转身进培训班。与妈妈的冷战是他唯一的抗争方式。妈妈面对小男孩倔强的背影,苦笑叹气,挨着我坐下来。
我开启话痨属性:
“养孩子不容易啊。”
大姐东北豪爽属性暴露无遗:“哎呀妈呀,可不是嘛,老糟心了啊!”---之后拉着我倒了半个小时苦水,我也由此得以窥见新生代家庭的冰山一角。
大姐今年36岁,在电力系统工作,孩子5岁半,即将上小学,今天来参加的是英语补习班。
“所有家长都在报补习班,尤其英语,我也不能落后啊。”
我问大姐:“这里的英语课你试听过没,口碑怎么样?”
大姐摇头:“试听是听过,但那玩儿意跟鸟语一样,我能听懂个球啊,我是在家长微信群听说这里口碑不错,就把孩子送来了。”
大姐掏出手机,向我展示微信群,群里90多人,都是与大姐家庭情况类似的本地家长,交流内容包括儿童医疗、教育方方面面。我扫了一眼,群里正热火朝天讨论哪里的课外班质量高,涵盖跆拳道、乒乓球、书法绘画钢琴小提琴舞蹈数学国学轮滑。
如此密集的课程让我回想起自己童年被课外班支配的恐惧,那年我四岁,暗恋隔壁三岁半的翠花,每天都想和她出去挖泥巴。家里不许,困我在书房弹琴练书法,我只能奋笔疾书,颤抖的毛笔力透纸背,留下一行行心迹: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她。
翠花看到我的表白,十分感动,长大后嫁给了邻村的狗蛋。
我把惨痛的经历讲给与我聊了半小时天的大姐,义正辞严地,痛心疾首地,说出了很多公众号和知乎文章翻来覆去强调的观点:
“请给孩子一些自由的空间!!!”
大姐苦笑,问我:“你还没孩子吧?”我说你咋知道。大姐叹气:“等你有孩子,就明白了哎。谁不想自由?我还不想上班呢,但不上班怎么赚钱养家?人都得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孩子也一样,都喜欢自由想玩个痛快,我也巴不得陪他一起玩,但现实不允许啊,教育不允许!现在升学压力有多大你知道吗,你小时候----”大姐指指我,“英语至少小学初中才开始学吧?现在可不一样,现在幼儿园就得准备早教,你不学,你就落后,直接输在起跑线。我加的这微信群----”大姐晃晃手机,我瞥见微信列表里上百条未读消息,“群里几百号家长,没有不报班的,尤其英语,所有家长都在讨论哪里的英语班好,你说你能坐的住?别的同龄孩子都能叽里呱啦用英语聊天了,就你家孩子字母还没认全,你告诉我这时候你还能坐的住?”
我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大姐长舒气息,抬手拨弄头发,笑容疲乏:“老弟,这话我憋了好久,不知道找谁说。今天没收住全倒给你了,不好意思啊。”我赶忙摆手说没事。大姐抬手看表,说孩子要在培训班呆两个半小时,现在还早,实在累坏了,正好找附近的网吧趴着睡一觉,旅店太贵。
我挥手和大姐告别,目送她转身离去,穿过冗长的聒噪的充盈着孩子哭闹和家长呵斥的走廊,消失在拐角。
附近有孩子在嬉闹。一架纸飞机撞向我额头,我伸手捏住,不远有个小男孩怯怯走来。我向他招手,把飞机还给他。
“飞机折得真漂亮!”我由衷赞叹。小男孩眼闪微光,笑时脸上两个酒窝凹下去,很好看。
孩子天生自来熟,手边认真叠飞机,嘴里和我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小男孩的家在附近,周末被家长半强迫半利诱报了班,利诱的奖品是新款航模,“装上电池可以横穿整个国家”,他说这句话时无比认真。
我问他喜不喜欢补习班,他噘嘴摇头。我说那你最喜欢什么,他指指纸飞机:“能飞的!”
妈妈在远处唤他的名字。临走前他压低声音:“哥哥,告诉你个秘密,我不喜欢学英语,我妈非要我学,我就在课上睡觉,时间过得可快啦,嘿嘿。哥哥再见!”
我呆了一下,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叹气,只好笑着叹气。
按照老一辈常说的,这个孩子很聪明,但把聪明劲儿“用错了地方”。
-----可究竟什么是错,什么是对?
孩子所喜欢的,带不来今后物质上的富足。家长所期望的,满足不了孩子精神上的自由和愉悦。两种错位的诉求在一代代长辈和晚辈的冲突中达成了畸形的平衡。
引起共鸣最简单的方法是站队,站到孩子这边控诉童心俱灭,还我自由,或代表家长发声,讲述教育不易,压力如山。但我不想站在任何一边,我只记录故事,不判黑白是非。或者说,原本就没有黑白,有的只是黑白交融下漫山遍野的灰。
教育的本质,是压制天性。
天性有好有坏,全被教育抹去。
教育也便因此,有好有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