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晚上有滑冰课。社区中心两个滑冰场，一个给冰球一个给花样滑冰，我家小姑娘从还不会走路开始就有事没事拽着我们带她去看。去年冬天勉强到了人家可以收她的年龄，急匆匆地就挤进了梦寐以求的滑冰课。一季下来，从在冰上站都站不稳迅速进步到顺着倒着转着圈怎么都能滑。开了春，课停了，转向户外的活动，小姑娘还一直心心念念要滑冰。

一进九月，新的一季开始了，小姑娘从入门班升到了初级班，自然又兴高采烈地去上课了。尤其是当看到小时候跟她一起玩的小朋友学了一季以后还继续停留在入门班，不由自主地还有些得意。可是，但是，可但是，但可是，事情永远不会这么顺利，一切美梦都是用来被打破的。要这么一路顺风顺水，就不会说做父母不容易了。

事情急转直下是从两周前开始的。升了班，每节课的时间也相应延长了。上课时首先是各个年龄段各个水平层次的孩子混在一起绕着滑冰场的大圈滑上十几分钟，然后各归各班，小班教学。两周前的这个绕大圈，小姑娘被撞了一下摔了一跤。滑冰嘛，摔跤很正常，从去年到现在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了，从来也没见她有什么难过的情绪，爬起来继续滑依然很开心。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摔跤给小姑娘带来了极大的不安。哭了半天，不肯再进去，只好回家了事。

第二周，仿佛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开开心心地去了滑冰场。上冰绕大圈，刚溜了没两圈，小姑娘就楞住了，站在冰上眼神迷离，无助地四下张望，怎么都不肯继续滑下去。我把她带出冰场，坐在旁边的看台上，还没顾得上问她，小姑娘就哭了起来。正想安慰一下，噗的一声，小姑娘吐了一大口，胃里反出来的东西弄在头盔、衣服和我的衣服上哪儿哪儿都是。难道是刚才滑冰之前吃的一块饼干吃坏了？还是今天在幼儿园穿少了凉了肚子？问了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还进去滑冰吗？”“不去了。”我们悻悻然打道回府。

这一周又到了滑冰的日子。下午从幼儿园接了她，直奔滑冰场。

我：今天去郊游开心吗？

她：嗯。

我：你们去农场捡了南瓜回来啦？

她：我捡了好多南瓜。

幼儿园到滑冰场不过两分钟的路。路上我们俩有说有笑，可一进滑冰场的更衣室，小姑娘情绪就不对了。坐在凳子上眼神迷离，无精打采，跟上周一模一样。我心里就开始打鼓，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怎么办呢？打个岔吧。

我：你还要吃饼干吗？

她眼睛亮了一下：要。

我：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拿。

拿了饼干回来，人家吃饼干不含糊，可继续无精打采。我一边给她换上雪裤，一边想再使个什么招让她兴奋起来。不容我发功，小姑娘先发治人，直接扑我身上不动弹了。小眼睛从迷离变成忽闪，虽然没有眼泪，手已经伸到眼睛边上去揉开了。这是啥节奏啊？两周前摔的那一跤也没受伤也不痛，不会就留下心理阴影了吧？离上课还有将近20分钟，我决定跟小姑娘谈谈人生。

朋友圈里刚好有个现在从事家庭亲子关系培训的大学同学前两天发了贴子说“抱”治百病，于是我把小姑娘抱起来坐在我身上，开始摆事实讲道理。

我：告诉爸爸，你是累了吗？

她：我没累。

我：那我们换上滑冰鞋吧，快开始了。

她摇摇头：嗯嗯。

我：你不想滑冰了？

她：不想。

我：可是你一直喜欢滑冰的呀？为什么现在不想滑了？要是今天再不去，我们就连续三次缺课了。

她：我不喜欢。

我：你那天不是还说要跟妈妈去滑冰吗？

她：我只喜欢跟妈妈去滑冰。

我：可是妈妈没有你滑得好，妈妈还等着你学了去教她呢。

她继续摇头：嗯嗯。

上课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更衣室里面也开始人来人往。今天她妈妈有事情不能来，看样子我得硬着头皮一个人跟她战斗了。面对众人一边换衣服一边貌似不经意地从眼角流露出来的异样的目光，我不得不让脆弱的心脏再次强大起来，争取在上课前所剩不多的时间再做一次最后的努力。

我：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滑冰了？是因为你觉得太难了学不会吗？

她：是。

我：可是你比其他小朋友都滑得好呀。那些跟你一块儿开始练的小朋友，有很多现在都还在Pre-Can（入门班），你已经在Can Skate（初级班）了。

她要开始进入摇头模式：嗯嗯。

我：你今天再去试一次，如果真的不喜欢那我们以后就不滑了。

头摇得更快了：嗯嗯。

我：可是你想想，不管学什么东西都是这样的，刚开始的时候很好玩很容易，学到后面就会越来越难。如果一难就不学了，那永远什么都学不会呀。对不对？

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懂我说的话，多半还是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转不过弯来：嗯嗯。

我有点着急上火了：那你要是一遇到难的就不去，那干脆一开始我们就不要学了。我叫妈妈把你的滑冰课取消了，游泳课、体操课、画画课也都取消了好不好？学校也不去了，每天你自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好吗？

她：不好。

我：那你今天就再去滑一次。

她摇头：嗯嗯。

我：你已经滑得比其他小朋友好了，老师教难的动作一下子学不会也没关系。你再去试试，要是老师教的你会做就跟着做，不会你就只管你自己想怎么滑就怎么滑，自己玩就好了。

她油盐不进：不好。

跟她从小一起玩到现在的Kevin也在这个滑冰班上。这时候Kevin已经换好装备准备上场了，过来跟我们打招呼。

我：你看Kevin已经去了，他在等你呢。我们快去吧。

她不为所动：嗯嗯。

Kevin的妈妈折回到更衣室特意来帮我劝我家小姑娘：快去吧，Kevin在等你呢。Kevin没你滑得好，他想让你带着他。

我：快来快来，你看Kevin的妈妈都说你滑得好，我们快去吧，Kevin还等着你呢。

她还是趴在我身上摇头：嗯嗯。

Kevin的妈妈离开了，上课的时间也到了。是不是放弃算了？可转念一想，小姑娘脾气犟，这一股劲已经拧了两个星期了，今天要是不把她说通，以后估计就没戏了。于是我转换攻势。

我：你是因为上次摔了一跤所以不想去吗？

她：是。

我：可是以前滑冰你都会摔跤啊，每次你都很勇敢爬起来就继续滑了。

她：不是。

我：是不是因为上次那个小朋友把你撞倒了你不开心？

她：是。

我：那个小朋友滑得不好才会把你撞倒。我知道那个小朋友不对，即使不是有意的，他也应该把你扶起来。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没法过来扶你对不对。他把你撞痛了吗？

她：没有。

我：所以你只是心里不舒服是吗？

她：是。

我：那我们这样，今天滑大圈的时候我们不去，等回到小班的时候你再进去好吗？

白费了半天劲，她仍然摇头：嗯嗯。

我：那我们不滑了，我们去外面看看Kevin滑好吗？

她：不要。

我：Kevin的妈妈都说了，他还没你滑得好。我猜Kevin像个小企鹅一样在冰上跳呢。就像这样扑腾扑腾的。

小姑娘终于绷不住笑了：呵呵，那我们去看看吧。

我的天呐，终于把她从更衣室里带出来了，虽然脚上还没换冰刀。姜昆当年有段相声里面说苦口婆心教育小孩——“我看电影里八路军劝伪军投降，没费那么大劲。”千真万确。

看了一眼Kevin，小伙子滑得挺好，没像企鹅跳。小姑娘不看了，一言不发，拉着我就回更衣室。

我：怎么样，快去吧，Kevin等你呢。

她又开始抹眼泪了：不去。

一霎时我万念俱灰，放弃吧，带她话家。打定了主意，没想到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呃，我有个好主意。

她：什么？

我：你今天去滑冰，明天我给你买一样你想要的东西。

她：什么东西？

我：你自己想想，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她：不要。

我开始语无伦次了：那这样吧，你去滑了冰，我晚上带你去吃麦当劳套餐加冰淇淋。

她：有没有小一些的冰淇淋，上次那个太大了我拿不住掉地上了。

我：可以。快换鞋。

这时候大圈已经结束了，小朋友们都归了各自的小班。小姑娘一上了冰马上就像换了个人，迅速加入到自己的班上，如鱼得水，如那什么什么得了冰，滑得欢实呢。

我看看表，这场史无前例的思想工作居然耗时40分钟！就在准备放弃的时候，突然柳暗花明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这40分钟里面我心里经历了什么起承转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么说吧，八路军劝伪军投降是个什么样子我没赶上，可是在工作中，我曾经为了调和公司里两位意见相左的高级副总裁在周末晚上加班到深夜准备会议材料，也曾经为了对付一位一到星期五就请病假不上班的下属跟人事部门左右周旋，还曾经经历过无数比连续剧还狗血的情节，可所有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这40分钟。为什么？用金庸小说里面的四个字：关心则乱。

搞掂了小姑娘，我喜滋滋地站在滑冰场外观看。Kevin的爸爸笑笑，问我最后是怎么成功的。我说多亏了麦当劳。Kevin爸爸一听就惊了，连忙拉过Kevin妈妈说：“你看你看，平时就是不能随便给他们吃麦当劳，关键时候才能起作用。”说完补了一句，“干脆今天我也带Kevin去吃麦当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