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刀斋
【春色三分】
大邺建都云浮已有百年,云浮城位于洛水之北,又称浮邑、神都。境内山川纵横,西靠秦岭,东临嵩岳,又据黄河之险,自古便有“八关都邑,六龙回看绕云浮”的说法,因此得“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之名,"天下之中、十省通衢”之称。
那云浮神都有一绣女名叫文徽,生的江南女子一般的水秀,眉眼如春山一般含露带雨。绣品倒不俗,一应花色样式并布局行针,都随着旧时人物花草名画上来,连书法文字都有,新雅干净。世人皆称“文绣”。
这天子脚下的达官贵人都喜欢收藏些在家里,或裱在室内或镶为屏风,因而绣品市价抬的很高,且有价无市。难得她竟能始终如一的绣,不拘时辰,不赶绣工,只是兴头来了便绣,若不能,暂且搁下几天也是有的。总不肯为了赶工而误了对刺绣的兴致。
现如今有位大人物托她绣一幅海棠春睡图,她也没有例外,人也知道她的规矩,并不多催着日子,只松松给了大概的时限,由她自己去发挥。
正是春色撩人之时,人都懒怠动,倦倦地想歪在榻上。文徽却是例外,一时看着春色倒兴致来了,不过在窗前香炉里闲点了些苏合香,应个春景。便就着外头柳色润泽,拈针走线起来,一天也不太挪动的,直到黄昏月上,日光一线一线隐下去,方才略放下手中针线,活动了活动手腕。展眼看去,竟已完成了大半了。心头那分劲一松下来,便觉出饿了。
她一人独居,并没有旁人在身边伺候,这时候即便是饿的狠了,也只得自己去弄些粥食小点,草草对付过去,竟是伤神伤身的很,打量着时辰,竟是天还没黑透,人家尚忙着点灯呢,她已经去睡了。裹着青花绣被,青丝散了满床,一夜也不曾怎么翻身的。
这一番直睡到第二日柳倦花眠,总是正午时分了,她才整衣绾髻,用簪子挑了胭脂用水化开,匀匀地抹了嘴唇,略略妆点了几样首饰,出了院门了。
迎头碰上了隔壁间的豆腐李婶,正担着早晨集市上卖剩的豆腐回来,见了她便招呼到,“又去挑丝线啊,我给你留了几块豆腐,回来过我这拿,难为你那天还送我几块苏绣帕子,我总怕脏了,压在箱子里呢。”文徽也只笑,“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多亏李婶还想着我,我回来拿。”说着一径去了。
附近人和她呆久了都知道她的脾性,无事定不出门的,出门又必定是挑丝线。只此次文徽却不是往丝线铺子里走,而是影影绰绰去了城东一间茶楼,门首题了一块匾额,上书“碧海潮音阁”五个龙飞凤舞的黑底金字,到底是师兄做派,江湖气十足。
时人民风颇为开放,女子抛头露面乃是常事。都城繁华,女子出入酒楼茶阁也并不称奇。正门口有清秀小僮为她打起软帘,大堂中央布置了流觞曲水、碎石庭园,甚是雅致。她略站定,摇摇上了二楼,果不其然见那人就坐在窗边。
她袅袅过去,并不同他客套,只拈着桌子上的抹茶松瓤卷尝了一口,又放下,捻了捻指尖的糕点屑,终于开口,“这茶点不错,不妨也替我寻一个好厨娘,我茶饭上总缺个周全的人。”
窗边这人薄青色长衫,同色厢带,生的眉目朗朗,只是意态颇闲散,像慵起的睡美人。等闲女子见了怕是要面红,这样好看的郎君不知要怎样才好叫他注意自己。文徽却早已见惯他万种风情,知他习气脾性比对自己还透彻几分。
他本是悠悠品着一杯君山银针,听见她这话不由一声冷哼,“这么多年了,你算计起我来还真是理所当然。”文徽支着眉眼笑,嘴角折进几缕暖色,终于肯好好地同他叙旧,“师兄,有日子没见了,可还好?”
他放下手中茶盏,白瓷茶杯衬着汤色,一轮橙黄满月,团圆在眼前。
“都好。”他凝住她的眉眼,缓缓笑开。
离开碧海潮音阁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城东离她自己的院落有些遥远,如果不是出门时发现沿路留了师门的记号,她根本不会独自前来这里,也不会知道这间茶楼被师兄盘了下来,如此想来,忽然觉得在这个云浮城里有了荫庇之处。不再是单人影落,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师门严厉,自小只有师兄真心实意照顾着她,教她这样那样有意思的事,她的轻功底子最好,也是被他练出来的。师兄名唤冷拓,似乎生来就是凉薄的人,擅杀伐之事。那她自己呢?她,原该是金颗玉粒娇养在闺阁里的,而不是现今这样...她不再细想下去,自知没有意义。
一番周转早已累极,再没有精力去续上绣工。她懒懒把自己在榻上铺平放好,笼着月白底绣青花的薄被,安然眠卧。似乎做了一梦,梦里有只啄木鸟不停啄她脑袋,笃笃笃...笃笃笃...她猛然惊醒,这不是梦,是有人在敲门。略微整衣扶鬓,匆匆去开了门,见是位脸生的女人,对方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微微一笑,唤她文徽姑娘,娇娇软软的苏北口音,原来是位苏州娘姨。手里居然端了盘水嫩鲜豆腐,向她解释道,“这是方才邻人送与姑娘的,我替姑娘收了,晚上于你做豆腐羹可好。”文徽瞬间了然,大约是师兄寻给她的厨娘,手段也忒迅速。
她将厨娘让进来,给她斟一杯茶,不落痕迹地打量她,三十上下年纪,肤色净白,乌油头发绾成松松模样,簪一支珠钗,很良家的样子,便乘空问道,“不知该怎么称呼你?”那娘姨笑着抿了抿鬓角道,“姑娘放心,是少尊让我来伺候姑娘饮食起居的。不是信得过的人,不会放在姑娘屋里。”文徽自然明白她口中的少尊就是冷拓,既是他的心腹,那便妥帖了。
那娘姨收拾起杯碟,对文徽一笑,“姑娘唤我檀娘吧,先歇歇,待我于你做豆腐羹来。”说话尾音尚在,人却已走出几步开外,不愧是师兄的人,做事都随着主子的干脆利落。
她闲极无聊,就着日暮时分的天光描花样子,有凤穿牡丹,也有缠枝莲荷,有桥边红药,也有竹枝兰草。檀娘端过银丝面及豆腐羹过来,为她点起灯烛时见着了,不由赞道,“姑娘手真是巧,我见这云浮都的贵人们都爱收藏你的绣品,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文徽停下动作,去看自己那一双手,水葱般的纤幼十指,灯影下青玉似的,有盈盈光华。喃喃自语般,“不过仰仗这十指供给而已...”然指腹有薄茧,不过她明里既是绣娘,谁会怀疑呢。
“姑娘莫绣了,这烛火昏黑的很,仔细眼睛疼。过来尝尝银丝面,养胃呢。”檀娘适时打断她的万千思绪,递与她一双竹筷,催促道。
屋外暮色四合,团鸦归巢,一轮明月渐渐升上树梢,朗朗有清晖。屋内一灯如豆,明明晃晃地映着人的脸,灼然有暖意。夜这样长。
【起于微末】
连日有檀娘照顾起居,诸事停妥,那幅海棠春睡图眼见着就完了工,文徽将布帛帐在纱幔上挑起来细看,春光明媚,衬的这大幅绣品意态溶溶,竟有万般文采辉煌之色。细细查检了几番,无甚错处,取下叠放好置于锦匣内,嘱托檀娘道,“明日是限期,今晚自会有人来取,你替我交于来人就好。”说完似又想起什么,明艳一笑说,“檀娘,替我梳个发髻。”
不过片刻工夫,再看时已然换了冠带,头上结一圈小辫,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束鸾带,穿石青色摺袖,女娇娥转瞬竟成了男儿郎。
檀娘细看这一身装扮,打趣道,“好个俊俏的小郎君,我若年轻十岁,定会忍不住对你动心。”说罢俩人皆笑起来。
说笑着走至门边,文徽回首对檀娘道,“晚饭不用等我了,我可能迟些才能回来。”
“那你自己小心点。”
“我会的。”已经很久不曾有人这般叮嘱她,心底有些絮絮的有如裹腹感的暖意上窜。
春日盛景妍丽,在帝都尤是。一路分花拂柳,去的是城东方向。
她是去碧海潮音阁,去探知一个人的消息。
依然是二楼靠窗的位置,这潮音阁是临水而建,窗外就是一泓碧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水面风来,景色甚好。所以整个二楼都没有辟出单独的茶室,窗却开的极大,大约是取其旷远之意。
不过,似乎清场了,一路走上来,连个添茶递水的人都没有。
她家师兄懒然卧在贵妃榻上,合目而眠。眉眼很安然,整个人像朵水莲花般无声无息,寂静舒展。
她起了玩弄的心思,袖子里捻出一根寸长的金针,缓缓靠近的同时,金针也精准地向着冷拓眉心的位置刺去,不偏不倚。然而就差那么一分毫,他的眼睛却缓缓睁开,眸光如水般沉敛,迎着她的,眼睛里有葱茏的润色,裹着她一个人小小的影子,最冷心的人在这一刻也会迷留在他眼底。
僵持了有那么片刻,还是冷拓自己轻轻挡开了她的手,撑榻而起。神色间有些倦意,手指压了一下眉骨,留下两道浅浅的月牙痕迹。看向她时却很舒缓,问她,“晚饭用过没有。”她摇头,就着他手边的茶水喝了一口。看他向虚空里打了个手势,回过头来又仔细打量她,“怎的这般打扮,不伦不类。”“出行方便些,师兄真是老学究一样古板。”
不过片时,有个小僮仆捧着餐盒上来了,在桌边一盘一盘摆好,先是一碗火腿鲜笋汤,再是酒酿糟鹌鹑、腌的胭脂鹅脯、时鲜素菜、一小碗粳米饭。末了还有两道小点和一壶沏好的香茶。
香气引得她食指大动,将将要去吃鹅脯,冷拓将鲜笋汤推到她面前,“先喝汤。”她只好乖乖喝汤,打小她也只听师兄的话。
用毕了饭,接过净手的栉巾。她才提起今日的来意。“师兄,我托你打听的人,如何了?”冷拓闻言眉宇间似有忧虑,“这件事我可以替你处理。”“师兄,我们说过很多次了,这件事,必须我亲手去做。”她迎着他的目光,眸色陡然黯沉。两人对峙良久,一声叹息悠悠缭绕。
一番言谈直说到月上中天,更深露重,偎着窗台的一边衣袖都被打湿,茶水早已凉透,喝到嘴里,泛着化不开的苦涩滞重。文徽搁下杯盏,同冷拓笑一笑,神色里掺着春夜里的寒凉,“师兄,多谢你。时辰不早,我回去了。”
“万事小心。”
临去那一瞬,清冷的音色自身后传来,凝着一线忧虑,有千钧重。
袍带翻飞,她回首笑,像月华下静静绽开的一抹幽昙花。
【梦回阑干】
幽深的暗夜里,梦境一层一层像破不开的茧,重重裹挟着旧年的腥风血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铁蹄镣铐踏碎残梦,娘亲最后一次回眸里坚忍的笑意,爹爹远去的背影,都模糊而淡然,像水墨从眼底晕开,渐渐消失如烟。“不要离开我……爹……娘……不要走……”梦里她还是小小的样子,茫然四顾找寻她的爷娘,却只陷入一场又一场可怕的梦魇里,堕了形神肢体。
“姑娘,醒醒,这是梦,快醒醒……”谁在唤她,是谁呢,好耳熟的声音,黯沉的天幕陡然裂开一线光,她顺着光一直走,四周风声鹤唳,剑雨寒芒。
忽然肘间一阵刺痛,她猛的睁开眼睛,迎上的是檀娘担忧的眼神,她恍然间分不清是幻是真,只是额头冷汗涔涔,寝衣直贴着后背,冰冷湿粘。窗外已经泛起鱼肚白,天要亮了。
檀娘替她更换好衣服的时候,她还惘惘的,抱着膝靠在小团枕上发呆。已经许久没再梦到过爹娘,她本姓敏,敏徽。前尚书令敏纪大人的掌上珠,原也是世家里的千金,锦衣玉食得娇养。奈何敏家卷入十年前的党争之乱,满门丧于朝堂权力倾轧之下,而敏家作为替罪羊所替代的,恰是当朝权相裴楷之。
家仇怎可忘,只是家道败落之前爹娘似乎已有所觉,对外假称幼女病亡,背地里悄悄地将她暗送至昆仑山云真师傅门下,连一块家族印信都没有留给她,只有贴着衣襟存放的自幼戴着的玉璧,从未示人,得以留作纪念。可见爹娘的忌惮之深,未有万全之策,她不会轻举妄动。
大势已去,敏家已消失在历史尘烟中,翻不起一丝波澜。连她自己都已快忘却爹娘的模样,在梦里每每要触碰到的时候,又如同水雾一般渐渐蒙上一层影,再难看清了。她总是又愧又急,然而却也无能为力。她记得师傅第一句话即是说,“敏徽已经死了,从今往后,按着你拜师的辈分,只叫文徽。是我门下的弟子。”
那时候跟在师傅身边的弟子并不很多,却都长她很多岁,多专注自己的武艺进展,很少注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师妹。唯有冷拓师兄,将将大她一点,难得的是独来独往又孤僻寡言的他很照顾这个小妹妹,很多时候都是由他来传授她一些武艺。
所以师门里除了师傅,唯有他清楚自己的身世,也格外心疼她。
有一次练功被师傅责罚,烈日下顶着一盆水跪在被晒的滚热的地砖上。她年纪小却倔强,咬死了牙根不肯和师傅求饶,是师兄跪在师傅榻前请求代罚。师傅有午睡的习惯,他不敢打扰,直直跪在榻边候了两个时辰,才求得师傅松口。他再出来门外看的时候,她已经混混沌沌将要晕过去了,哪里还举得住水盆,水淋了一头一脸一身,脸又晒得红扑扑,活像个丑猴子。
最后她腿软的走不了,是冷拓背她回房间,她后来一想,觉得同样跪了那么久,师兄的腿应该也很疼吧。可是他一步一步走的特别稳,背挺的直直的,像一个将军终于守护住了自己的领土,眼睛里有坚毅的光。
不过那天还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们俩头一次隔了十多天才说话。
是把她送回房间后,发现她衣服后摆有血迹,而且还在往外渗,冷拓自己手上也蹭到了,她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哭。她师兄当场眼睛都急红了,摊着手,头也不回就冲向师傅房间。结果耽搁了很久很久才回来,给她带了一壶热热的开水,还有干净的灰布包。
她清楚的记得那个少年就在她面前站着,非常踌躇的神色,眼睛不敢看她,整个耳朵尖都是红的,逆着光看像一块暖玉。可她自幼没有娘亲在身边,不知道这是葵水,也不知道师兄给她这些是要做什么。结果她就听着还是少年的他磕磕巴巴和她解释,最后两个人都脸红耳热的要冒烟。
自那之后,他们有十多天走路吃饭练功都避着对方,也没再说话,但是每天她房间里都放着干净的灰布包,甚至换下的脏衣服也被洗过晾的好好的。
大约自那以后,冷拓就清楚了男女有别。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忌着她,言行上也谨慎许多。但一直真心把她当作亲妹妹一样爱护。
那一年,她十三岁,他十六岁。
【山海司主】
绣品昨夜已被人取走,来人奉上了丰厚的谢礼。还有一方墨玉透雕牡丹纹花熏,搁在几案上古雅可爱。
这一单过后,她是要歇一歇的。自出师后在这云浮城已有两年光景,声名渐为人所知。大凡能人,都该是旷达随性,不为名利所累,时候到了,自然有人请你出山。她尚在等一个机会。
云浮是邺国都城,东西贯道,南北相通。有童谣称,“云浮都,天子脚,道上行人摩肩踵,燕宿金柱玉雕堂”。这是极言其繁华与人烟阜盛。
在这神游天外的当儿,檀娘已经端上了点心粥品,素瓷小碗里是熬的稠稠的红枣银耳莲子粥,一小碟腌渍的梅子菜。漆盘里摆放的点心是厥饼,用厥粉做成,软塌厚实,像年糕的口感。
这些她以前都是不懂的,只是这京都里的达官显贵,在预约她的绣品之时,总是附赠一漆盒各样精致小点,以示心意。久而久之,练就了她的眼力。
窗外窸窸窣窣有雨声,春天的雨总是来的不经意,去的静悄悄。行人也渐少。她又拈起一块厥饼,闲闲咬下。心里已然下定了主意。
出得门外,撑一柄油纸伞,穿街走巷,越走越觉人烟稀少,屋宇轩然。又转过无尽巷道,眼前视线陡然清旷,乃是一座碧瓦飞甍的宅院。门口的镇兽非是石狮,而是不知名的异兽。她注视良久,竟陡生寒意,它们的眼睛雕的幽深,似乎也在打量着来人。
此处即是她托师兄打听之人的宅邸,门首匾额上一字也无,只见两扇黑油大门,巍巍然若青山。然门口无小厮应门,她只好收了伞上前去扣青铜兽面门环,手指刚触到那冰冷的质地,门扇竟已在她面前缓缓洞开,那一瞬间,将踏入未踏入之时,隐约从空明里传来一声钟磬音,心神为之一肃。
然进了门,景致竟大不同,颇为萧疏落寂。两边是抄手游廊,中庭里迎面一带翠嶂挡在眼前,山石随意堆砌,苍苔满布,藤萝掩映,修竹丛生,隐隐露出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雨色微茫,越发显得绿的绿,幽的幽。
左右无人,正自踌躇,忽见小径深处藤萝微动,眨眼间钻出一只通体洁白的鹿,眼睛又大又温润,提起一只前蹄歪着头看她。见她呆愣愣盯着自己动也不动,白鹿用前蹄在地上敲了两下,转头向路深处走去,尾巴一摆一摆,走了几步又定住回首看她。
这下她明白了,原来是让她跟着它走。鹿怎会如此有灵性?走进路深处的那一瞬她回首望,黑油大门已经缓缓合上,这个宅邸处处透着古怪,未曾谋面的主人也让人越发觉得深不可测。
又行过一个东西的穿堂,过几层仪门,终见到正房厢庑廊院,一色的粉墙黛瓦白石台矶,简洁整素。
正打量间,一直引路的白鹿倏忽不见,一声轻响,正对着自己的布青门帘被人卷起,是一个年轻男子,脸上素无表情,平平语气道,“里面请。”
进得门里,年轻男子将她一路引进一间待客厅,转身就要离开。她忍不住想询问几句,奈何他先开口说,“姑娘不必多问,稍等片时,司主自会见你。”言罢关门离去。
她只好寻个位置坐下,心中有无限疑问,也略有忐忑。实在是这里太让人不安,等了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她再也坐不住,觉得这里是如此的憋闷。站起来想出去透透气,已经走到门边,身后却忽然有极轻微的衣袂拂地之声,伴随而至的还有忽然游离在空气里的暗昧的草药气息。
她猛然回头,屋子里的光瞬间黯沉下来,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人,无声无风,她却又一次隐约听到虚空里的钟磬筝鸣。
看清缓缓步出之人的一瞬间,那根弦忽然“铮——”的一声。
断了。
【十五之期】
未见此人,不知世间尚有这般人物。
来人着一袭鸦青长袍,袖幅宽大飘逸、行止间有流水之姿。若论其容貌,却无可比拟,只古书中曾云“浴兰汤兮沐芳,华彩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或能形容一二。直如庭前玉树生,肃肃清举沐朝仪。
她不知他是何时出现在身后,以她的功力竟丝毫察觉不出动静。遂回身敛衽整裾,恭恭敬敬向来人作揖,道,“先生。”
离得近了,长衫下摆的卷草纹样也历历得见,清淡而近乎于苦涩的草药香气四溢。
其实他比她想象中要年轻得多,她初次听说此人是在师傅口中,师傅说他是当世异人,神秘莫测。有世所罕有的奇珍异草,能生死人肉白骨。却无人知他容貌年纪,姓氏根基。只大约可知在大邺都城云浮有其宅邸,却只有缘人得入。她当时想,若是能找到此人,多半是和师傅一般年纪,未曾想竟是这般风华。
今日今时所见,已超出她原先的预期,眼下既无退路可走,她只好顺势而为。
他示意她落座,手越过桌面,替她斟了一杯茶,灰青色陶质茶盏,衬得茶汤幽绿浓沉。文徽看着他的手指将茶盏轻推过来,肌骨如玉,青筋的脉络历历可见,苍白的没有人气。
像是要掩饰心中的紧张,她将这杯茶团在手里,微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有一点粗糙的质地,挠的指腹酥酥的。
她有点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她害怕这样洞若观火的眼神,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一时间竟没有人说话,她迟疑着去看他,他正在为自己倒茶,玉白的指映着灰青色的茶器,竟是一种让人屏住呼吸的清艳,轮廓利落的让人心惊,然而在这个人面前,惊不是这种惊法,艳也不是那种艳法。
“先生…我今天贸然造访是想向您求一味药,不知可否?”她敏锐地觉得,在此人面前,凡事还是开门见山、利利落落的好。
他仿若无闻,看过来的时候,她不经意对上了他的,一愣,这么多年,文徽从未见过有人有这样的眼神,潋滟纯澈地像一只鹿,带着山间雨雾的湿润。却又深不见底,像陷入无底的深渊。怎会如此矛盾?
“你想要什么。”
她尚沉浸在这眼神中迷惑了心神,忽然耳际响起他这一把声线,如泓筝萧瑟,终于让她醒转。
“想求一味幽棘昙,不知先生可有此物?”
闻言他似乎略有笑意,轻搁下手中的盏,眸光微动,“上古之物,你如何得知,作何用途?”话音甫落,他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接着道,“幽棘昙,生于西次三山之首崇吾山,圆叶白柎,素质黑理,其茎有棘,花夜放而色白。初食无毒,唯遇松脂香可致七窍血流。”语毕他刻意停顿一瞬,眼神掠过有些心惊的她,终于问出那句话,“你想用在何人身上。”
她那一瞬陡然瞪大了眼睛,瞳孔映出他的轮廓,手指收紧了掌中的杯,沁了一手心的冷汗。虽然早猜到瞒不过此人,但被这样快地问到关键,她还是控制不住的慌乱,不说的话或许拿不到这味药,说的话会不会不仅拿不到,甚至还引火烧身?
短短几个瞬息,她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终而定住心神,平平回视他的眼睛,她赌此人非俗世中人,不会在意世人眼中的规矩。更是因为此人高深莫测,应当不屑于对她这样的人下手。如此,无谓的隐瞒毫无意义。
她终于启口,回复他的疑问,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是当朝权相,裴楷之。希望先生赐我幽棘昙,以成此事。”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她发现眼前之人似乎眉眼一挑,眼眸里漾着她读不出的神色,继而他食指无意识地轻扣着桌面,缓慢的“哒、哒、哒…”一下一子都敲在她心坎上,压得她不能呼吸。
终于他停下来,语气很澹静,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惊扰到他,他说,“十五日后,你来取。”她惊喜,却知他有后话。攥着手指紧张地等着他的下文。“你既来,当知晓我的规矩。这味药难得,且是助你取人性命,付出的代价会很大,你可考虑清楚。”
她凝住虚空,其实来之前就已经知道,此人收受奇怪的报酬,随其所愿,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过生身父母之仇无论如何也是要讨回的,无论是何代价,她都愿意去做。
“我考虑清楚了,不知先生的要求是什么?”
“既如此,你若事成,便随我在此三年;若身死,则一笔勾销,不记入后世,如何。”他嗓音低润,却始终平无波澜,一丝问询语气也无,平平述之耳。
文徽低头思量,若果真大仇得报,那此身也就圆满,便在此跟随他三年又如何,料想也不会有太棘手的问题。于是抬首迎上他的目光,只答了一字,“好。”
他闻言,遂以自己手边的盏换过文徽的掌中杯,启口道,“喝下它。”声音里有无法抗拒的威慑力,让她不由自主地服从他。离得越近,越发觉得这杯茶毫无茶味,且色泽如绿玉一般浓沉。
喝下去的口感很奇怪,滑溜的,喉咙里有像羽毛掠过的一丝痒。
喝完了她抿抿嘴唇,忽视掉这特殊的口感。
“那…先生,我十五日之后过来拿。”说完她又疑惑,是不是太简单了?忍了忍还是问,“需不需要立个字据什么的?不怕人反悔?”
闻言他眉梢眼角竟有丝极轻微的愉悦,像是春风化雨般轻描淡写,“你喝了这杯茶,已然结了血契,万水千山你也会回到这里来。”
文徽两眼一黑,她被算计的可够深的,不知道师兄知道了会不会骂她,真是愁人。
她眉眼里集结着点幽怨的神色,向他行礼,“多谢先生,眼下就不多叨扰了,先行告辞。”他微颔首,低唤一声,“苍崖。”紧接着门被人轻推开,先时领她进待客厅的年轻男子恭谨地立着。“你送她出去吧。”说罢不再看他们。
等苍崖将文徽带出去后,通体雪白的鹿从门外拱进来,偎着司主的衣摆蹭了蹭,他抚着它的脑袋,低语道,“你选中她了?”
白鹿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又大又湿润,乖乖的认真的眨了一眨。
“……”他手指捻着鹿茸茸的顶心,眼神却停留在虚空里,不知何地。
【红绵粉冷】
文徽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暮色昏沉,加之后来雨落得大了,不可避免地湿了衣裳,寒气入体,心里又藏着事,一发的有些病了似的。换过衣服就笼在被窝里,浑身寒热交加,竟是刚好起来的热身子逢了寒气,不舒服得厉害。
檀娘想去给她请郎中,被她摇摇头阻止了,说只想喝点热热的姜茶,不想见生人。
“那明早若还这样,就该请大夫了。”檀娘到底向她妥协,起身替她熬姜茶。
文徽榻边案几上摆着一盏荷花纱灯,朦朦胧胧地光影撒了半个床铺。她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也不动也不眨,神色很说不上来的空茫。算算日子,还有八天,她就该再去登门。人生病的时候总是很脆弱,想东想西的,又想起爹娘,眼眶就红了,侧着头将眼泪蹭在枕头上,枕面上锈的花鸟被印湿了一大片。继而又想起和师兄闹了别扭,心里到底像有个结。这些缠头缠脑的事纠结在一起,像是被蛛丝缚住了手脚,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袭来,动也动不得。
窗外的雨停了,只有屋瓦上的雨水顺着檐角滴滴答答地落,啪嗒啪嗒滴在青石板上。那些青草池塘的蛙也都呱呱呱叫成一片,这样热闹,可是更显得周围寂静。
不多会,檀娘端着热热的姜茶过来,一大碗,摆在木案上,散着袅袅的热气。一只手伸到文徽背底,托住她坐起来,用团枕抵在她腰下。自己也便坐在榻边,“还烫着,稍等会喝,还想不想吃点什么,粥要不要?”
文徽摇摇头,鬓发散乱,伸手端过那碗姜茶,暖在手里。觉得才算有些温热气。姜茶浓浓的汤色,像琥珀在碗里,她全然不用勺子,抱着碗一口一口地喝,乖乖的那种样子。喝完了,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似乎体内的湿气都消弭了,从胃里到四肢才是暖的,通透的。姜茶的那种温厚敦实的质地进入身体,舒服得让人从心底叹出一口气。
她将碗递给檀娘,笑容很散,眼神也是散的。她说,“我小的时候,娘也给我熬姜茶喝。”说完整个人有点晕乎,搂着被子滑进去就眼睛不太睁得开的样子,迷迷糊糊的说了句什么,檀娘凑过去听时,她却扭着头睡着了。
檀娘给掖好了被角,灯也就给她留着,防着她夜惊害怕。昏昏朦朦的灯光下,文徽的脸巴掌大,越发显得小又精致,颊上却异样地红。
要入夜了,檀娘听着外头的风声,到底是没放心。从耳后摸出一枚骨笛,唤来一只白羽信鸽,放好信卷后将它放出去,鸽子扑棱棱消失在暗夜里,迅疾地像一只离弦的箭。
纱灯里的烛芯大概是长了,灯花爆了两下,光闪动得厉害。文徽从睡梦中转为朦胧,外厅隐约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喝了热姜汤……现在像是烧起来了……想着告诉您……是我怠慢了……”渐渐的没有人说话了,周围静下来,她眼皮沉沉地睁不开,听力却变得灵敏。有个脚步声缓慢而轻微地向内室走过来,衣袂蹭着地面的声音像是划在她心里,一道道地有个痕迹。这让她一度恍惚,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初次见那个神秘人的场景,他从屏风后出来,那一瞬的惊鸿一瞥,电光火石一般照彻她的心。震得她在朦胧中一颤,与此同时那个人的脚步声也到了榻边。她拼着力气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好容易勉强睁开,先见到湛青色的衫袖,灯影映着来人的脸,斑斑驳驳,却还是秀挺的眉眼,是冷拓。
“……师兄……我想喝水……”她开口,却被自己艰涩的声音吓着了,手脚也都抬不起来,没有力气。冷拓看着青丝绣被下纤瘦的一团,略感拘谨,夜半在女子内室到底不妥,即便是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师妹,也须避嫌。他让在一边,不方便坐在榻前,低着嗓音安抚她,“檀娘热着姜茶,乖,再等一会。”像是哄孩子。
“……好……”她在被窝里攥着被角乖乖地点头,眼眶睡得红晕晕的,脸也是。眼神很乖,很静。好像整个人都回到小时候那种懵懂的样子。
他没有再说话,她也没有。整个屋子静下去,只有她鼻塞住的浅浅呼吸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有意去打破沉默。
正在这当儿,檀娘端着托盘进来。是暖热的冒着热气的姜茶,还有漱口的用具。
见她进来,冷拓背过身去,低声叮嘱,“你替她穿好衣裳。”
檀娘手脚不停,利落地将托盘放好,扶着文徽坐起穿好外衫,又取来桃花色缀野鸭子毛的大氅给她盖了个严实。
文徽靠着团枕坐好,看着冷拓的背影,开口道,“……师兄,我好了。”冷拓这才转过身,离得稍近些,看她两手捧着瓷碗嗅姜茶的香气,钗簪都去了,青丝顺着背垂下来,丰泽如水草。将她的脸衬的很小,神色不是楚楚可怜,反而是一种认真的神气,像是小孩子做一件事时脸上那种正经样子。
檀娘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出去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来,看她喝完了姜茶,递给她温水漱口,一直没同她说话。留意了她的状态,应当只是受了风寒,檀娘试过她的体温,热度稍高,她的姜茶里掺了清热发散的草药,喝下去躺着渥汗,明早应当就好了。
正要叮嘱她睡下预备抽身离开,她忽然手臂伸过来抓住他衣摆,死死的,固执的。微仰着脸看他,嘴一扁,要哭出来似的,声音还是哑的,“……师兄,你不说话,你还生我的气是不是……”他愣住,她却哭花了脸,眼泪啪嗒啪嗒砸在被面上,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嘟嘟囔囔却哭的很凶,甚至冒出了鼻涕泡泡,是那种毫无形象地近乎放肆的哭法。
他知道她这是太多事郁结在心里,哭出来也好,可他看着还是心疼,隔着被子轻轻环着她,她的眼泪鼻涕都蹭到他前襟上,热乎乎的一大片,贴着胸口,烫到他心里去了。
他轻轻拍她的背,像很久以前的很多个时候,他也这般哄过她。她开始哭得喘不上气,他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说,“阿徽,我不是生你的气,我只是气自己,不能好好护着你。”他抹去她满脸的泪水,手指想要去抚摸她的长发,将要触碰到,却还是放下了手。脸上有一种她读不出的神色,又珍重又避忌。
可是你长大了啊。
她只听到他的一声叹息。在悠悠沉沉的夜里,悲沉地怎么也化不开。
他看她终于不再哭,只是盯住他困惑的懵然的,拍了拍她的发顶,像叮嘱一只小猫,“睡吧。”
夜沉人静,一场哭泣耗去她所剩无多的力气,她点头。荷花纱灯燃尽,浓稠的夜色蔓延入内,一室静谧。
山重水复,总还记得乡归何处;辗转多年,回首故人却处灯火阑珊。平生清狂,难逃情之一字;江湖大梦,一梦远隔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