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屋的窗子

高一的时候,由于要走读,就搬到了新的房子。房子有三个屋子可以住人,南北各一间,是本来就有的卧室,朝东还有一间,由一个露台封成的。而我就住在朝北的卧室。北屋不大,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一张写字台,刚好把四周能填东西的地方都填满,只留中间一小块空当,空当的其中一侧是门,对着的一侧是窗子。

搬进来的时候,正是五月初,一年的好时节。虽说很多花已经开败,土里的荠菜也长老了,我却是欣喜的,因为北屋的窗外只有一片草坪和两棵树,两棵树中,一棵是石榴,另一棵叫不上名,但是只长叶子。春日里的姹紫嫣红开始衰败的时候,就是绿色开始叫嚣的时刻,我把脑门抵在窗子的玻璃上,看着楼下开始疯长的绿,整个人也就跟着愉悦起来。

但这时候最值得看的,倒不是楼下那一层深深浅浅的绿,而是头顶湛蓝的天。写字台是挨着窗子那一侧的,因此周末在家做功课的时候,头只要微微一抬,蓝色就跑到眼睛里来了。若是发起懒来,整个人便瘫在空当处的地板上,头朝北,满眼便都是这五月的蓝了。我眯起眼,留一条蓝色的缝隙,心想:“'五月天',这乐队名字取得真是好,怪不得能写出那么多首跑到人心里的歌”。

等到暑假的时候,阳光开始变强,窗外的蓝就弱了两分。若是非看不可的话,最好早起,每天清晨,空气中微弱的湿气还没被晒干的时候是最好的,那时候除了晨起锻炼的,楼下是见不到人的,天空刚刚从夜色中醒来,白日光才从东方钻出来,清晨和头顶的天空都是自己的。但这时候的蓝是吝啬的,只消一会儿,温度就升起来了,蓝色渐弱,外面也开始变得嘈杂。洗漱出门去寻个早点摊儿,会撞上楼下的石榴树,它已开花一月有余,但仍然在招摇着,越开越热闹,与春日里和煦的风相比,大概是更受用夏日里火辣辣的日光浴,所谓的“榴花开欲燃”,想必也就是这了。

待到午后,吃一顿凉汤,拌着西红柿卤子和从菜畦里摘下不久的黄瓜切的丝儿,倒点儿豆瓣酱,再捞上一勺粘着香油花的蒜末,最后来两口温水冲冲嘴,便可打着嗝儿去北屋睡午觉了。

北屋夏日的中午从来都不安静。窗外滋儿哇的蝉鸣声在这时候一定是鼓足了劲儿的,“饱吹饿唱”,“饱吹饿唱”,也不知道它们这究竟是吹还是唱,但想想也许是嫉妒我吃了顿凉汤又有午觉可睡呢?所以可劲儿嚷着,不让人安生。

但我是不会关上窗户消减这一切的,一来是因为一关窗屋内温度就要升高,开空调就免不了了,而我并不喜欢空调的凉,它远没有窗外偶尔挤进来的一丝小风儿惬意;二来是因为人一吃饱就容易犯困,这困劲儿可不是说拦住就能拦住的,因此即使是窗外的喧闹,在躺下的那一刻,也都在困意的裹挟中变奏成午后的安眠曲了。

而待到何时从午后的睡梦中醒来,却不再大汗淋漓的时候,秋天就来了。

这时候一定已经下过一场很大的秋雨了。华北的秋,常常就是从一夜带着凉意的雨开始的。新学期的晚自习,教室外面忽然就刮起风来,紧接着就是轰隆隆的雷声,还没来得及把玻璃窗拉上,雨就被风一股脑儿刮进来了,带着泥土被浇开的味道。庆幸课桌里早就放好的伞,待到下课铃声一响,便撑开伞冲出去,鞋子和裤脚瞬间淋湿在夜色中。

每次在家的时候,如果下雨,爸妈总是叫我去关窗户,阳台的,厨房的,洗手间的,卧室的,“风一刮会进雨的”,他们说。但北屋是我的,他们不大进去,也就不怎么在意关没关。若是真问起来,我也会敷衍着说:“关了,关了。”

但也真的只是敷衍罢了。初秋的深夜,在外疲惫一天的人大都准备入睡了,这时候从窗子望出去,对面楼的灯已经灭了很多了,雨密而急,用力地砸在地上,把楼下的青草香也一并砸到窗子外,叫醒人的鼻子。开着窗,关上灯,躺在地板上,看外面的雨滴拍在窗上又迅速流下去,纱窗处,风和着雨透过来,偶尔会有薄薄的一阵儿突然扑到脸上,但又很快干掉,只留下一丝凉意。

除了雨,除了风,除了这夜色,便什么都没有了。初秋霸道地把所有人声吞没,给人以久久寻而不得的纯粹,我说这秋是我一个人的,它便是我一个人的了。没有人会有异议。只是不知道对面同样灭着灯的屋子里,会不会有人和我有一样的想法,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我们谁都听不见谁,因此便都能心安理得地把这秋独吞了。

但是华北的秋,只有几场酣畅淋漓的雨怎么够呢?把吹到脚边的银杏叶捡起来夹到书里,抬头再望,窗外一定是醉人的,夏日里减的两分蓝全都成倍地还回来了,天空突然在一场雨之后变得高阔起来,云也一并没了踪影,一丝儿都找不见。抬头望,使劲儿仰着脖子,想望到蓝色的那一侧去,却无论如何都够不着那蓝。与春夏两个季节诱人的蓝不同,这时候的蓝,永远透着一股无所谓的慵懒,论你如何垂涎,它也不会落入你口,叫你说不清究竟是天空真的变高了,还是因为窗外的风变冷了,万物的热情就一并消减了,包括往常在窗外对你吹口哨的天空。这时候,不管你早起还是晚起,它都会在那儿慵懒地贴着了,你望或不望,它都不会走,好像有大把大把蓝色的颜料可以拿来浪费一样。

可也就是这种放肆地浪费,才最迷人啊。以至于后来我在外求学的每一年,都会在一场带着凉意的雨之后疯狂怀念它。高中毕业之后,故乡于我,便只剩冬夏,再无春秋了。离开了那所种了很多银杏和枫树的高中,大风把满地黄澄澄的叶子吹得打旋儿的景象再也没见过了;离开了那间冬不暖夏不凉的屋子,也再没透过窗子望到过那么迷人的天空了。

几年过去了,如今再次忆起这些,不禁疑惑,也不晓得究竟那北屋窗外的一切是真的迷人,还是因为埋在回忆里,才显得格外美好呢。不过好像答案也并不是很重要,因为我确信,在那些年少迷茫的日子,那扇北屋的窗,虽沉默不语,却同我一起度过了每一个可贵的清晨深夜,是我揣着梦想的疲惫时光里最称职的陪伴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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