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前当我顶着第一名的光环走进医院的时候还在想,命运推着我走出这一步,便再也无法回头了。我是一名眼科医生,一个悲观主义者,一个冷漠又脆弱的女人。我的职业注定了我会经历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这一行少有生死离别、悲悲切切,多得是人情冷暖、无语凝咽。
我想讲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20岁的农村小伙子,高高壮壮黝黑的皮肤,第一次出门打工学电气焊,就被激光灼伤视网膜,眼底出血,新生血管,视力骤降至光感。他们一家就是现代中国最底层千千万万最朴质农民的缩影,父母务农,年收入不够大医院几次检查费用。当时他们已经辗转跑了几家大医院,冷漠的拒绝比高昂的医药费更伤人。求诊到导师这里时他们几乎已经算最后一搏了,我看得出那种绝望、难过、面对桌子后面医生的恐惧。我相信导师当时接诊时也是想放手一搏,毕竟他们已经错过了治疗窗口期。后来,男孩就在我们医院住了下来,我陪导师日日去看他,起初他的父母还在,后来就只剩他一个人摸索着生活在陌生的病房里,我不应该苛责他的爸妈,只有照顾好土地才能养活他没有视力几乎丧失劳动能力的儿子。后来我害怕再去看到他,心里隐隐的疼让我不敢去面对悲剧,现代医学的苍白无力让我看不到他的结局。神奇的是,小伙子竟然康复了起来,出院的时候他竟然已经恢复到0.6的视力,也许是他的身体好,也许是土地滋养着奇迹。出院后他一直规律找导师复诊,我看着他一月月的好起来。上周他一早就来了,红着脸站在一边,许久之后,他突然从包里拿出一包糖块分发给我们,然后羞涩的告诉我们他结婚了,新娘是他们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她不嫌弃他受过伤,她想一辈子照顾他。原谅一个文艺女青年的小情绪吧,真情有超越一切的力量。我永远都会记得他一个人面对光秃秃的病房墙壁时的孤独,也会记得他羞涩笑脸后的快乐,那才是他那个年纪该有的笑容。何必非得时时刻刻迷信数据和文献呢,有时候相信一点奇迹不好吗?
第二个故事是一个悲惨却幸运的女人。曾经网络上有一篇爆文,大体是说一个医生眼里的爱情,就是你看病时候他要陪在你身边云云。可是据我实际经验很多时候我们都是挤时间来看病,有个人陪固然是好,没人陪也不能就此否定你的爱人。我要说的这个女人是千里迢迢来北京就诊的芸芸众人之一,她确实很幸运,孤儿长大,漂泊无依的时候遇见了现在的丈夫,他给了她一个家,一儿一女,虽不富裕却温馨。她确实很不幸,盛年感染脑膜炎病毒,昏迷十天,醒来后病毒损伤了视网膜血管和视神经。她找到导师的时候只剩下十几度的视野,就是典型的管中窥豹之感,而且这一点点光明也在以人力不可违的力量丧失着。这个小小的家庭,本来就失去了一个劳动力,如今还要背上巨额的医疗费用。女人说村里的人都劝丈夫跟她离婚,婆婆也经常对她厉声呵斥,只有丈夫对她不离不弃,农忙时种田,农闲时看病,一有机会就打听治疗眼睛的医生,这几年,他们已经走遍了十几家医院,大大小小的城市,老老少少的医生,相似的答复,相同的无奈。你是不是期待导师的妙手回春?很可惜,我早就说过现代医学的苍白无助。让我无法忘记的是他们离开时她丈夫小心翼翼安慰她的神情,即像在安慰她不要伤心,又像是鼓励她坚持下去,那种小心翼翼的呵护,好像初恋时的甜蜜,热恋时的浓情,海誓山盟时的坚定,好像他臂弯中失明的妻子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我以前读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只觉得夜华对他苦命的瞎眼妻子说“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是一种忏悔后的补偿,如今看到这对夫妻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深情。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我会给你描绘晨起的朝霞,傍晚的落日,儿女的笑脸,庄稼的收成,我会陪着你,一直到我也老的什么都看不到,这样我们就能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我会拉着你,像这么多年一直拉着你的那样。不过来世我要你好好的,再次找到我,这一次换你照顾我。
我从小身体不好,加之父母忙于生意无暇顾及我,所以对亲密关系一直持有怀疑。我固执的相信科学,不信人心,相信自然选择本来就应该将缺陷基因淘汰掉。我不信爱情,不信亲人。可是这三年来,点点滴滴的事情都在改变着我。罗辑思维提出一个词叫“互驯”是说人与人在接触与磨合中互相驯化着对方。的确传统的医学观点一直认为由于信息的不对等,医患关系中,医生占有绝对优势地位,其实医患何尝不是一种协作,何尝不是一种磨合。我给了病人科学和信心改变他们的生活,可他们给我的信任与感动又何尝不在改变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