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长告诉阿柴,在村后的山谷中,有一只破旧的船。谁也说不清那船是怎么停靠在山谷中的,山涧盛不下那么大的船,当村人发现的时候,它已经停在那里好久了,船上爬满了青藤,成为了山谷的一部分。
也许在很久之前,那里有一条江,也许还曾是一片海,但水终究流走了,只剩下那只船。在它不被知晓的过去里,它可能经历过狂风暴雨,可能被称作诺亚方舟,但那又能怎样。它还不是被停靠,被抛弃,被遗忘,失去了过去,失去了名字,失去了水。与青藤、山谷、猴子为伴,竟是一只船的归宿。
村长讲着讲着,阿柴已经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伴着噼啪燃烧的柴火。村长突然想到阿柴的身世,竟也和那废弃的船一样。谁也不知道阿柴是在哪里出生的,只记得他来到村子的那天,拄着一根干燥弯曲瘦削的柴棒,就想他干枯瘦弱的身体一样,蹒跚的走到了村子里。当有人围上去询问他的时候,他似乎知道自己能活下去了,终于放松了僵硬的肢体,静静的倒下了,像飘零的枯叶。
阿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只知道要活下去,不为了什么,仅仅是活下去。村长收留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也许是为了这孩子,也许是为了自己,他的儿子参军去了远方,他没见过自己的孙儿。
2.
阿柴想去看看那只船的样子,他从来没见过真的船,书上的图片总是太抽象,很难想象真实的船是什么样子。
他沿着村长说的路来到了山谷的一端。
「好大的船」阿柴从心里这么想,当他站在船的下方的时候,船舷挡住了上方的天空。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人工产物,他想起了山谷尽头的断崖,在他的眼中,这本就是同种的事物。船体布满新生的青藤,弯曲缠绕着,在木质的船舷上刻出一道道纹路,竟像是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图腾。
阿柴抚摸着布满青苔和青藤的木板,潮湿而坚硬,他很难形容那种踏实的触感,在他脑中闪过的念头,是他永远无法像劈柴一样,劈开着木板,不仅仅是坚实,甚至因为它有些神圣。
阿柴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村长叫他阿柴是因为他在村中第一个学会的技能是劈柴。他喜欢这个名字,这是他自己的名字,这是带有他生命痕迹的名字,他不仅仅学会了劈柴,还证明自己存在过。多么美妙的感受,自己拥有了存在的意义,不再是那个为了活下去而生存的躯体。
阿柴时常在闲暇的时候劈柴,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和村长,还为了村中的其他人。劈柴是快乐的,阿柴时长会享受这种感觉。他明白自己的身体也会因为劳作而强壮起来。也许有一天,自己就有能力保护村里的其他人,像他们曾经保护自己一样。
阿柴靠着这木船厚实的船舷,渐渐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这只木船动了起来,像是漂浮在水波之间,像它曾经来到这里时那样,在波浪间离开。向着阿柴从未见过的地方航行,村长说那是远方,不知道名字的地方,村里人说那是城市,人们命名的地方。
3.
后来阿柴时常来到木船这边,这就像是他的家,在这里他感觉特别安心。村里人说,也许阿柴曾是船上的乘客,从船上来到了村子里。阿柴说他到村子之前的事情,他都忘记了,他也从不愿意想起。
阿柴学会了如何踩着青藤爬上船头,学会了如何翻过护栏来到甲板,学会了如何徒手爬上桅杆。他学会了在船上应该学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出海,只是想熟悉他的乐园。
阿柴来到了驾驶舱,走进了厨房,船舱的每一个角落他都去过。面对复杂的罗盘,巨大的蒸汽机械,他有一种无措感,那不是他的世界里的东西,那是别处的生活,而他不敢触碰。落满了灰尘的船员室是他最熟悉的地方,那里只有一张桌子和几张床,这是他见过的事物。他常常想,是曾经怎样的人曾使用过这里,他们有着怎样的名字,看过怎样的风景,最终又去了哪里。
阿柴不止一次想知道驾驶舱的罗盘应该怎么用,他问了村长,村长也说不清楚,没有人说得清楚,他们从没有见过海,甚至连湖都没有。他们听过海的传说,那是水汇集的地方,那里有永不停歇的浪涛声,可那又是什么。
阿柴决定靠自己的力量,他从木匠那里借了工具,从家里带来了水和干粮,就住在驾驶舱了里。他敲敲打打,推动这根杆,转动那轮盘,这只木船丝毫没有反应。他拆开了操作台的盖板,里面是一个个咬合的齿轮,链条的转轴布满其中。阿柴想着,也许有一天他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就像他学会劈柴一样。于是他郑重的合上了盖板。
4.
阿柴从睡梦中醒来,他在船舱里,现在还是深夜。
月光从天窗的缝隙里柔和的照进来,窗外有萤火虫飞舞。阿柴决定去甲板走走,吹一吹山谷里的风。
他靠着甲板上的栏杆,想象着自己是在吹海风的情景,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味道,船头上下颠簸,他的心也随之跳动,每一次都合在一个拍节上,大海回应着他内心的声音。
他发现驾驶舱在发光,淡淡的光就像是一群萤火虫在那里盛会,他决定去看一看。
「你好,我是这艘船,我叫银王号」
阿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了,他坐在了地上大叫:「是谁在说话?」
「是我,你的朋友,这艘船」
那声音像是从阿柴脑海中发出的,他难以相信,船竟然能对他说话。他将信将疑的试着回应:「我怎么才能相信你是船」
「我想,我可以让轮盘转动」
轮盘真的转动了,阿柴确信这只船上只有他一人,也许是船对他发出了呼唤。
「我一直都在呼唤你,我在这里已经停靠很久了,很少有人来看我。你终于能听到我的声音了,但也许只有今晚我们才能说话」
阿柴没有问为什么,也不知道要问什么,这只船给他带来了太多不解的疑问,今夜很长,他可以慢慢问,从这只船怎么来的,到这只船如何离开。同样今夜也太短暂,对于以后不再能听到声音的时间来说。
「你能告诉我大海的样子吗?」
5.
阿柴再也没有去看过银王号,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了村子,他帮着村人修缮了老旧的房屋,辛勤的在田间耕种,娶了一个村里的姑娘。村长渐渐老了,他和妻子照顾着老村长的生活,他接替了村长的责任,成为了新的村长。
银王号告诉他的一切都成了他们之间的秘密,有时候他自己都不能相信,是否自己真的听到了银王号的声。
6.
雨下得很大,阿柴和妻子在家里升起炉火,晚餐是村长爷爷最喜欢的炖菜。屋子里柔和温暖的火光,把房间内笼罩得分外宁静,仿佛听不到外面的雨声。
就在阿柴盛饭的时候,有人敲门,很急,像是出了什么事情。阿柴打开了门,门外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说他是村长的儿子,村长爷爷也认出了他,雨水顺着男人的脸颊流淌,村长爷爷的眼中满是错愕与惊喜。
四个人一起吃了晚饭,男人说他回来是看望父亲,并会在这边住上一阵。四个人都很开心,炉火让房子里干燥而温暖,炖菜是村子里最纯真的味道。
男人说他在外面当上了军官,由于军纪,没有办法从部队中脱身回到家乡。现在他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多少有了权力,可以回到故乡,以后他会时常回到这里,也有可能将自己的父亲接走。
男人话很多,讲着外面的世界。阿柴的妻子在收拾着餐具,阿柴和村长默默的听着,就像是两个孩子。
「这里是不是还有一只木船,在山谷中?」男人偶然间问道。
7.
男人时常去村后的山谷里散步,阿柴知道,他是为了那只船回来的。阿柴陪着他登上过银王号,在驾驶舱里,男人轻松地就能应付各种操作,仿佛他本就是银王号的主人。
阿柴想随他吧,他一个人也没有办法带走银王号。
阿柴每天都留在村子里,他从不提起银王号,就像从不提起自己的过去,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还记得。
后来男人的同伴也来到了村子,他们带来了外面世界的东西,大型的机械,堆放在村后的山谷里。他们说是为了村子,以后就可以用机械替代人力了,村民们很高兴,他们可以用更轻松的方式生活了。
男人和同伴们每天都在山谷里工作,他们在调试机器。村民们盼着调试好的那天,看向山谷的目光里,充满了期待与感激。
阿柴也看向山谷,充满了失落,他知道,银王号就要走了。
8.
这天又下起了雨。
男人和同伴们坚持在山谷里工作,村民们在家中避雨,想到那些外面来的人,心里就充满了温暖。他们没有被外面的世界遗弃,外面的世界始终记得这里。
村长爷爷在床前不停的咳嗽,人上了年纪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阿柴让妻子去给村长煎药,自己陪在坐在村长身边,他看着村长额头细密的汗珠,突然觉得很难过,像是自己的一部分将要离开自己。他努力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开始给村长讲起故事,他从男人那里听到的。他用平和的声音讲,就像他小时候听到的那样。
「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村长在听完一个故事后告诉阿柴。
阿柴知道,他没有太多的悲伤,他当村长的这么多年里,时间早就打磨掉他太多的情绪。
「我还想知道一件事情」村长断断续续的说,「那只船是怎么来的」
「从天空飞来的」阿柴郑重的回到道。
村长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9.
男人把机械拉到了农田里,他承诺过要把这些送个这个村子,他做到了。他把他的父亲安葬在山坡上,那里下雨不会积水,常年有清风吹过,是所有人心中最好的归宿。
这里已经不再是男人的故乡了,他对这里没有了任何眷恋,他该回到属于他的世界了,那里是远方。
男人说他们想把那只船带走,村民们没有什么意见,他们知道那本就不属于他们。
10.
阿柴在男人临走的前一天夜里来到山谷中,他再一次登上银王号,就像他小时候那样,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无论因为什么,银王号都将要离开了,去往新的地方。
只是他不想让银王号被男人带走,可他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即使他现在是村长,也没有办法。村民们不会阻止男人的,他自己又没有能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心理话都说给银王号听。
他相信银王号能听见他的声音。
11.
那天夜里,银王号不见了。
村民们以为是男人把它带走了,就没有说什么。
男人什么也没说,就和同伴们一起离开了村子。此后再也没回来。
只有阿柴知道,银王号是自己离开的,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
他在那天夜里,一直注视着天空,有一只船在天上航行,在月光下,船身散发着银色的光辉。
阿柴不知道银王号会去哪里,也许是远方,也许是天空的尽头,也许是遥远的宇宙。
又有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