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年有余了。
晚上,长兄打来电话,聊着聊着聊到母亲,他忍了好久说:“我想俺妈了……”我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这两年我总是想起俺妈,以前不想……”长兄已年过半百,我无法想象电话那头的他是什么样子的,这是我无法接下的话,血浓于水的亲情啊……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我们沉默了很久,泪水无声地流下了——我们都好想她!
母亲离开时,我刚毕业半年。在她生命的最后半年里,我亲眼目睹她备受病痛的折磨,日夜煎熬,病体枯槁,行销骨立,在她临终时,我甚至自私地松了一口气,觉得她终于解脱,她再也感觉不到疼了……
母亲离开后,我一如既往地到那个山沟里的上班,安安静静,没有一丝波澜。一年多后,我结婚了,接着我生下琦琦和溪溪。很多年,我拒绝想起母亲,不跟任何人多说一句关于母亲的话,我告诉自己要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很多次,母亲来到我的梦中,每一次都是拖着孱弱的病体,但是满脸慈祥,轻声细语地跟我说话。梦醒了,枕头湿润了一片。
近两年,经常时不时地想起母亲,只是我不再克制自己的思绪。小时候母亲总是很忙,早上睁开眼,早已不见母亲的身影,厨房里是煮好的白粥。晚上放学回来,永远是铁将军守门,我和姐姐轻车熟路地在窗台的黄球鞋里摸出钥匙开门,然后下米煮饭,一边看火一边趴在椅子上写作业。写完作业,喂饱鸡再堵上鸡圈门、再和猪食喂好猪,坐在厨房门口的石板上等母亲回来。不到外面天黑的分不出人影,绝对听不到母亲的声音,母亲的嗓门很大,经常刚绕过村中间的那片竹林,就能听见她说话的声音,这时昏昏欲睡的我和姐姐一跃而起,跳到院子里等着她走到面前。母亲对我们很严厉,如果鸡圈的门忘堵了,或是鸭子少了一只都免不了一顿训斥,所以,听到她的声音,我们就变得小心翼翼。模模糊糊的夜幕中,她的肩头不是挑着一担水桶,就是扛着一把锄头,锄头上还挂着一捆菜之类的……有时候,母亲回来时,我和姐姐就歪倒在灶台后边的松毛堆里睡着了。有一次,我和姐姐挤在灶台后面昏昏欲睡,一根柴火棍烧到一半从灶坑里掉了出来,燃着了灶台后面的一堆松毛,把我和姐姐吓得不轻……
小时候喜欢连绵的阴雨天,因为只有这样的天气,母亲才能待在家里,饭后坐在堂屋门口纳鞋底,邻居也会过来拉家常,我就在旁边窜来窜去,我觉得那是最温馨的时光。
上初中后,家里学校很远,初一的时候就和姐姐一起住校了,一星期回家一次,初中三年,关于母亲最深刻的记忆定格在那个蒙蒙亮的清晨。初三那年,村里几个小伙伴都辍学了,在我弄丢一辆自行车后,鉴于自行车在学校一放就是一个星期,很容易丢的情况下,我坚持独自步行上学。我们村离学校有十多里路,首先要走三四里的土路,再翻过一座山,再走一段大路才能到学校附近的街道,当时十四五岁的少年连跑带走都需要一个小时。那时学校六点上早自习,如果前一天晚上回家了,第二天不到五点钟我就要开始出发。深秋时节,四五点钟天还没亮,从家里走时需要带手电筒,有个星期我回来后有些无精打采的,在妈妈的询问下,我说出是因为那个星期去上学的路上,我独自快走到山顶时,远远看见山顶上好像站着一个人,我吓得要命,妈妈便认定我是被吓着了,晚上还拉我到床边给我叫魂。又该去学校的那个早晨,妈妈四点半叫我起床,已经帮我盛好了一碗用新鲜松树菇煮的面条,热气腾腾,清香四溢,让那个寒意袭人的清晨变得暖融融的,后来吃过很多次松树菇,却再也没有印象中那么鲜美的味道。吃完饭,妈妈提出要送我上学,我犹豫了一会,小声嘀咕着:没事,我自己可以走,到那儿跑快一点就没事了。妈妈坚持要送,我便默许了,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交谈,她一直把我送到那个山顶,朦朦胧胧中,我仔细辨认之前以为是站着一个人的地方应该是一棵树,我说:妈,你回去吧,到这儿我就不怕了。她说:你走吧,我在这看着你走完这下坡。其实下坡的路很陡很窄,两旁的树木浓密,根本看不见的。我背着书包,一路狂奔下去,等到了大路,我回头看山顶,啥也没有看见……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明白,当时村里的小伙伴们家境都比我家好,都辍学打工去了,到底是什么力量让我一直坚持上学?是父亲经常说的那句“人穷不能穷志气”?还是那句“只要你愿意上,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上学”?还是姐姐放弃的学业?还是那个清晨母亲的相送……我无从得知。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天塌了,她心肺俱裂,歇斯底里的哭喊也无法换回父亲的一丝气息,那一年,我上大三。五一放假我回来,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厨房的灯是昏黄的,母亲从菜柜子里端出一钵子黑乎乎的东西说:“上次你姐姐回来带的肉,我算着你快回来了就一直留着。”当时家里还没有冰箱,我说那不放坏了?妈妈说:“不会的,我隔两天给它炒炒,不会坏的。”我顿时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第二天早上醒来不见了母亲,等到日头渐烈,她才从外面回来,肩上扛着一根小竹棍,棍头上挂着几小包东西,其他的东西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妈妈解开一个袋子,是七八个小苹果,说:“他们说这个好吃,我买点你尝尝。”上大学后,感觉母亲一下子变得慈祥起来,她甚至不再大声跟我说话,神眼语气里带着对孩子的那种宠溺。
父亲走后的第二个元宵节,那天晚上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草草的晚饭后,漆黑中,母亲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家门,我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一直走到村口的塘埂上,我跟她坐在塘梗的石条上,我看不见她的脸,但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可接近的气息,我知道她在遥望父亲的坟,我没办法说一句话。那天晚上没有风,我却感到透彻骨髓的寒意阵阵逼近,我只好咬紧牙关。记得那晚天上不断升上天空的烟花似乎是没有声音的,色彩是黯淡的。我们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只记得回去的时候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后来我一直后悔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紧紧挨住她的身体,握住她的手,她那时一定身处冰窖之中吧。
大四那年,有一次母亲突然问我学习需不需要电脑,我很诧异母亲怎么这么问,我说不需要,她说如果我需要的话,她还有一些钱,够买一个电脑的。原来,她听邻居亲戚的一个孩子跟我在一个学校,跟家里要钱买了一个笔记本,她担心我学习需要又不肯找她要钱买,就主动问我要不要。可殊不知,当时还懵懵懂懂的我还不知道她已身染沉疴……
母亲三十九岁生下我,六十二岁去世。她拼尽全力护我长大,却在我刚上班半年就撒手人寰,不给我一星半点儿报答的机会;她一生目不识丁,却对我们兄妹四人严厉管教,虽然我们都平平庸庸,但我们个个为人正直,踏踏实实,精明不足,憨厚有余。至今为止,我们兄妹四人说话从不带脏字,以至于结婚后一直听不惯婆婆的一些脏话口头禅,跟老公也约法三章,在我和孩子面前不准说脏话。
挂完电话,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流,溪宝宝在一旁看见了,她愣了几秒钟,终于还是问了:“妈妈,这是什么眼泪?”我翕动着鼻子说:“我想我的妈妈了……”“你的妈妈是谁?”“是你的姥姥”“姥姥死了吗?”“嗯”“她死了所以就不能保护你了吗?”我一下子控制不住了,十年了,我的妈妈……溪宝宝慌了,赶紧拿纸给我擦鼻涕和眼泪。“妈妈,别哭了,有魔法能让她复活吗?”“没有”“妈妈,别哭了,哭也不能让你的妈妈复活啊!”她一边为我擦眼泪。过了一会,她很认真地跟我说:“你的妈妈一直在你心里!”我把她揽在怀里,她歪着头说:“我再想想办法”……我突然意识到,妈妈,虽然您不能再保护我,但我的女儿已然成为我最坚硬的铠甲,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