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树芙蓉


不管深秋是怎样的晴好,晓风里还是游走着丝丝寒意,露的薄凉霜的冷冽都潜入草木的呼吸。我双手插进口袋,走出院子,随意抬头,落入我的仰望的竟是一树花。是芙蓉!

芙蓉开了,就开在我的头顶!猝不及防的惊喜是种美妙的袭击,美在空中,袭击犹重。平定了一下呼吸,再定定地望去,曙色微微,爬满了开始萧条枯萎的藤蔓的水泥崖壁之上,一树浓翠,红颜漫点。红颜之上,一弯下弦月贴在碧空如洗的苍穹,像片不起眼的小云片。光明的世界里月是多余的,我突然觉得,此时的月在意的仅是那一树繁花。是不是月亮也被这一树桃花般轻柔粉红,山丹花般饱满彤红的花朵给吸引住了,在朝晖即将遍撒的的晨㬢还不舍离去?

双色花?是的,一树双色双生。距我十来米,我仍能清楚地辨出粉红的彤红的花朵,她们点缀在碧叶间。整棵树呈弧圆形,枝枝舒展开来,像一把撑开在铁艺围栏边的大绿伞,在百花凋蔽的季节里清芳扶摇,骄傲自若。

芙蓉是种在围栏内的小区的,我在栏外。美不分栏内栏外,谁遇见是谁的。小区在我家的对面,一路之隔,但地势比我家的房子高。原来是醴陵最大的汽修厂和驾校,半山半坡,很大一片,红砖围墙围着。绿荫掩映,道路环绕,只是房子无论厂房还是住宅楼都很是破旧,没做粉刷的红砖外墙和围墙一样,呈红褐色,和一些参天大树一起昭示着它们存在的年久月深。三年前年被开发成住宅区,一夜之间矗立起几十栋高楼,与我的居所仅一路之隔,我总是莫名地担心离得最近的一栋万一倒下来,刚好压着我家。

现在,有了这树芙蓉,再顺便看看一直令我有些压抑紧绷的高楼,它们似乎也线条柔和了。

晚归,这盈翠欲滴间的红在晨昏流转间中洇染成紫红,深红,比樱花更凝润,比玫瑰更娇俏。当然,还有白色的芙蓉,有的树就是红白相映,又是另一番纯素忧柔的动人了。可见,一树双色是芙蓉的特性。还有的树,可开出三色花。清晨初开时花冠洁白,并逐渐转变为粉红色,午后至傍晚凋谢时变为深红色。阴蔽处的花会不会变色呢?会。花不是靠吸收热量变色,而是靠光线波长的吸收等,花色素自身会变化,色也就由白转红,由淡轮浓了。曾听化工行的朋友说,染纱的染色剂成份之一就是芙蓉花。难怪白居易《长恨歌》有“芙蓉帐暖度春宵”一句,用芙蓉花染缯制成帐子,古人就会呢。

芙蓉,到底什么时候开的呀?我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问。有十天了还是才两天?还是昨夜凌晨朵朵相约着一古脑儿绽放的?

院子里有两株大大的茶花,花苞无数,但到了花期首先必是试探性地开一朵,然后接下来的早上不断传来孩子点数的报告:今天三朵了,十朵哦,十六朵了,满二十朵了,数不清了,满枝桠了,终于满满的一树了。芙蓉并不是这样一朵朵次递而开,她们结伴而放,分批分组,一旦开起来,必定以花团锦簇示人。

无论你初见还是再见,完美不打折。

记得小时候在老家,顺着一条小溪流去上学,路上会经过一家有木瓜和芙蓉的人家,秋末初冬的某一日早晨,突然团团簇簇的白色粉色映入眼帘,很是惊讶,呀,昨天还没开一朵呢,一定是夜里哪位神仙给点了下,施了仙法的。奶奶说,芙蓉花全开了,边上的木瓜也熟了。桌上,画着芙蓉花的大瓷碗热气腾腾,奶白的淡紫的花在有酱香肉沫味的汤上漂着。木瓜花小而少又平淡,掩在四月的漫天桃花阵里无人知晓,直到硕果挂出来。芙蓉也是,春天发芽吐绿到秋天绿叶深沉,不大不小不高不矮,平凡无奇的一株,就没人想过霜风削面的时节她会惊艳四方。

遇见鲜妍能停下来过眼过心的人,平凡的容颜也就有了温柔的美好。于是,看花的女子,从澈亮的溪水里看到了自己久违的芙蓉面。

说到水与芙蓉,自然会想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的句子了。古诗词中的“芙蓉”是指荷花,荷的别名之一就是水芙蓉,芙蓉则叫木芙蓉。初读“涉江采芙蓉”,我的解读是看见江对岸有一树芙蓉花,过江去采。特别的巧,荷与芙蓉都是我最心仪的花朵,她们都喜阳光喜潮润,长在池江水湄,美得合理合情。

湖湘多水域,素有芙蓉国之称。秋风惨淡秋草黄时,一树树清丽妩媚的芙蓉丛丛逐岸,临水浅照,再无需他物,已然是向冷而生的季节里的一片醉人的视觉了。唐代大诗人谭用之游湘江后赋诗”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而被广为传诵。

而我们这芙蓉花竟是极少的。以前有一段铁路两旁长着芙蓉,黄昏时我总喜欢站在天桥上,看厚重的花朵们千朵万朵压枝低,在火车经过时的风声里如何翻飞秋日的私语,想像着旅途中的人在寂寞中与一抹亮色相遇时嘴角上扬的微笑。后来,铁路拓宽,全砍了。拓完了,芙蓉树却没给补上。

生态农业的发展让人们可以随意跌入一片花海,与季同感,衣襟留香。春看桃花夏邀荷,前些天,几个地方的菊开园了,用一顷金黄抗拒着漫遍江南的旦暮秋霜。其实,芙蓉的另一个别名就叫“拒霜”,多么决绝执着的名字。宋代吕本中说: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着意红。立冬已过,芙蓉正娇容傲霜,独无人呼唤:走,我们去看芙蓉。

院子外高壁上那株芙蓉实在是太高,即便站在她脚下仍是种遥不可及的距离,像追一片云,真实却缥缈。芙蓉,唯有去江边寻看了。

午后的渌江,缎带般碧软,安静。半黄的枫,金色的桐,依旧绿绦垂顺的柳,以各自最成熟的色彩迎着阳光的热度,写意着属于一脉秋水的光芒。芙蓉呢?王安石曾诗画她如初妆美人: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姻脂色未浓。看见了,在醴陵大桥至三刀石的河畔,我发见了她的芳踪。

我要在光芒中近距离感受一树芙蓉。然而,芙蓉所处的河岸无从下脚,与水面几乎呈90度,她的枝干则以45度横斜在水面。我只能从两米外的平缓一些的岸边下去,站在离水面最近的草上与一树芙蓉对视。

乍见是惊艳 ,再赏,娇花照水,美艳无双。阳光的热情和水波的柔和,都像是鼓动的翅翼,在芙蓉的花叶上折射出无数的亮点。生动的婉约越过眸辉,水彩画般在水上点点晕开。我伸长手臂,她们在离我指尖半尺之外的空中率性自拍。如水温润是她,活泼俏丽也是她,照片,纷纷落水成影。

若说荷开得冰清,那么芙蓉开得真切努力。

临水而居的芙蓉与别处的果然是不一样,虽然树不高大,枝干也小,重瓣繁复让她本已属颇实之花,我端祥着这些浅粉的,绛红的花,感觉花形比家门口那株的还要大。多大?赛过木槿和月季。枝干小也没所谓,够多就好。芙蓉花只开在主枝技头,且一枝头绝不是一朵,最少三朵,有的枝头达七朵,朵朵向上,没有哪一朵低眉俯首。哪怕是还幼稚弱小着,今年才第一次加入花期的一枝,也努力地昂着头,撑着几枚鼓鼓涨涨的花苞。也难怪,细枝末节怎么能负此重担?不如和宽大如掌的绿叶一起记录这花全力而开的真切,更好。

若说荷开得仙气,那么芙蓉开得娇憨温暖。

厚重的芙蓉花花瓣重重叠叠,想必夜色下一齐开放是有声音的。浮萍和游鱼絮语,芦花和荇菜絮语,芙蓉,合着是和风霜对峙的。

风霜语:我冷酷,萧杀,凡姹紫嫣红的生命都是我要扼杀的。

芙蓉语:在波光潋滟的倒影中,我试图打捞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

风霜骤来,芙蓉更抖擞。一夜之间,百朵,千朵,不管不顾地开满枝头。波浪滚动般的花瓣捧着浅黄的花蕊,花蕊四周,还有一圈月牙白的细长花瓣,透明菲薄得似乎一阵微风就要吹飞。花瓣上,一条条纤细的纹路柔柔饰着,也许是花瓣自带的折痕,每一瓣都布满质感的皱褶。打开了层层纤瓣的花朵,收纳着花颜走向深红的暖意,不肯随时光的流逝而黯然。想起皱皱纱,那是孩子的娟花发夹和自己曾喜欢过的围巾。别样柔软轻巧又温暖舒心。

有人问,芙蓉香吗?

江风拂过,凉意顿起。白色的水鸟正飞过水面,飞向对岸的老柳,飞过来几羽黑色的鸟则停落在芙蓉旁那株高大的桐树间。秋水长天的宁静总要被打破,顺流而下的时光不能被谁挽留。芙蓉,娇憨着自己的任性,任性着自己的娇憨。硬是将飒飒西风的秋,当成了自己生命的暖春。秋水无痕,芙蓉无香,她在季节交替的风口浪尖,芬芳了霜雨严寒的下一季。

再看高处铁栏边的芙蓉,风姿绰约倒让我越发心心念念。从前里面是有多株的,现在是不是也还在,在我仰望不到的视野?过了两天,我决定进去看个究竟。进门是要登记原由的,我不认识里面的谁谁,若说去找花,保安一定以为来了个傻妞,反正结果都是不让进。管他,试试吧。才六点多,两个保安一边一个对着门外的花坛刷牙,门大开着。我径直快速走了进去,后面传来一个咕噜咕噜的声音:你找谁家?我放慢脚步回头:去围墙边那栋姓花的人家。另一个人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是有户姓花的。

小区是新的,植物才种好又逢深秋,欠葱茏是必然,而且每一株不知名的小乔木都新抹了惨白的防冻粉,除花园处有一小圈满天星稀稀拉拉地开着紫色的小碎花,就没别的看头了。幸好还有这树芙蓉了。刚要走近,天老爷开起了玩笑,秋雨骤起,很大。我钻进在高楼的檐下,透过细细密密的雨帘望那树芙蓉。她花叶轻颤,丽影婆娑,一片朦胧的温柔覆羽了她。

冷雨单调地敲打,雨声是段回忆的音乐。这里,本是有多树芙蓉的。那年,还不流行学C证,刚毕业的小妹在这学驾驶。有一天我跑去看她开车,车停在一树芙蓉旁,娇小的她从墨绿色的东风大货上跳下来,笑面如芙蓉。第二年夏天,小妹申请去日本瑞浪研修,一去两年,千山万水。年轻的人总是向往外面的陌生,还不懂离愁和思乡。间或通越洋电话,她说瑞浪的雪野我说状元洲的瘦梅,她说多子健的樱花落我说西山的桃花飞。深秋时,她说,姐,我厌了咖喱饭和生鱼片,想吃家乡的零食。我寄去了一大包,酱板鸭,大白兔,蛋糕,老干妈。开心的她哭了:我还想尝一碗芙蓉汤……

时光不再。我们,早就学会给自己的孩子做一碗温热的芙蓉汤。

季节倏然而过,时光之手雕琢的纹路有一种叫萧索。我对自己说,当人生作别青春走到生命之秋的时候,去看一树芙蓉。始于秋,不止于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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