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父亲已经昏迷三天了。
父亲是突发脑溢血昏迷的。据医生查看,脑血管破裂的地方正好是在后脑勺靠颈椎骨的位置。血管破裂的淤血块挤压着中枢神经,语言咀嚼等功能皆失。医生说不建议做手术,因为风险太大。后来明白风险太大,除了有手术本身抢救风险大,其实还有医生自己不想冒风险这层意思。可见一旦突发脑溢血,实在是好可怕,尤其是我父亲这样的突发脑溢血。
病床上,昏迷的父亲接氧已经持续到第三个晚上。
我回来了,是在第三天的凌晨两点。接到噩耗,一路上车下车转车,再上车下车又换车,往回赶,最短的时间赶到病床。父亲接氧仍在坚持着。
病床边,捏紧父亲的手,也不管昏迷的他到底能否听见,我呜咽地说:父亲,我回来了。或许这时父亲的生命体里还遗留着最后一丁点的清醒意识吧,伴随着我的呜咽之声,他那一直瞪着的眼眶自然地涌出了两行泪水。
父亲的最后两行泪!
在突发脑溢血后能坚持了三天等小儿子回来见上一面的父亲啊,您能告诉我,您……您……这是在告诉我,您知道您的小儿子赶回来看您了吗?
但我不知道父亲这时究竟是还有没有意识?有的话,我想那肯定是比我还难受的。因为他实在难舍三十多年来和他患难与共的母亲,他实在难以放下我和二哥的人生大事,他自己的事业未竟,而且还总想着退休回老家种种地、养养猪,还有哼哼京剧小段这好些好些的事情,都成遗憾……一切如烟,万事成空。但我还是希望那时的父亲真的已经没有了意识,好让父亲能走得无知无觉,无伤无痛!让我来承受这心殇心恸吧!
在我准备外出求生活时,他知道这次我要去的是远方,也是新的开始。他有着太多的祝福和话语,却来不及说,也不好多说,因为他是父亲!从他站在那土坡上目送我可以看得出来,他真的好不舍得!我因为回去取一落下的东西而看到父亲正在目送我的离开,而父亲也发现我转回来看到他,他还感觉很不好意思的。而冥冥上天,此刻是不是在笑着说,这就是你们爷俩的生离死别啊!
我出门已过老历的中元节。到了中秋节那晚,趁着父亲和母亲在大哥家(因为在大哥家有电话机),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电话的那头是父亲一个劲地问我这边工作怎么样,要我好好和人相处,好好珍惜工作。而我就回答说反正国庆节也快到了,过些天不就可以回去再和他好好说说我在外的生活!殊不料,上天弄人,那次的通话竟成了最多的叮咛,最大的担忧,最好的祝愿,却是最后的声音!
国庆节到了,我却是提前回来的。那年的国庆节上,城区新建的市府大广场正式开放(而这也是我在三年后才知道的),广场几个大灯光喷泉池,据说是热闹异常,但我的内心除了哀思还是哀思!当他人大都还沉浸在假期的欢乐中,我却迎来了生命的告别!
在我回来后的第三天,父亲走了。
走得匆忙,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走得无奈,未能了却心头夙愿;走得不舍,无法谢幕的落幕……
却留下:最后两行泪!一行生离,一行别世!一行无言,一行幻灭!一行挂牵,一行遗愿!一行齐家,一行治国……
蓦然回想,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生命他怎么来到这个世上,而是在于他是以怎样的方式离开的!生命的意志到底有多强大?或许已无法用言语阐释。因为言语难尽!
唯有用父亲亲手题写在老家老屋石头门闸上的“齐家治国”四个大字来略作解读。那时父亲已过不惑之年,刚走出幼子夭亡之殇,工作上又迎来人生事业的顶峰。希望承载梦想,不尽家国情怀……
然而,世道无常,一切如烟,万事成空。
父亲的最后两行泪,不是言语却胜言语,一直让我想念,记起:人生的意义,生命的延续,家国情怀,生生不息!十五年后的我,在这岁末年初,旧去新来的时候,写作此篇以怀念长眠于长满枯蒿杂草的黄土之下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