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七月,整个北半球都被翻滚而来的热浪扑倒时,朋友小煜搬到了大西洋西岸的一个海边小镇。她说那儿有点儿像凤凰,清凉之余是些寡淡但熟悉的乡愁。
后来,我也来到了这座海边的城市生活。
刚去时,租的房子恰好在铁路旁。那栋楼建于九十年代,客厅朝南,卧室朝东,火车经过的时候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在耳边呼啸,即使没有火车经过,窗外也有汹涌的车声。
如果开着窗,那些车辆简直就像在耳边经过,带着惊天动地的轰鸣声。
所以和朋友打电话时,常常被打断,因为要等一辆车过去才能听清楚对方说话的声音。
时间长了,我们都习惯了言谈间时不时的停顿。
那么老的地方,处处都像是遥远的外婆家。
每天晒衣服要将头伸出阳台外,战战兢兢地将衣架五花大绑后系在晾衣绳上。
有好几次,稍有不慎衣服便飘远了,有的挂在别人家的阳台上,有的掉在树上,要想各种办法取回来。
所以我养成了一个奇异的习惯,就是每天一下班远远地便开始数衣服还是不是早晨走之前晾出去的那几件。
在这栋声控效果不太好的楼上,晚上上楼经常使劲跺脚也不见楼道里的灯光亮起。难怪李娟写“走夜路请放声歌唱”,歌声原本就是孤独的行路人最好的慰藉。
作为一个五音不全的人,再加上爬楼梯时又耗费体力,所以我常常断断续续地唱那首童谣《虫儿飞》,“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唱着这首歌的时候,我心里也并没有思念的人,只是会思念在青海看到过的墨蓝如盖苍穹,和漫山遍野萤火一样生生不息的星光。
02
在老楼的一片陈旧气息中,幸好我蓝色的书架与书都是崭新的。
就在下班之后不间断的火车声中,我看到了陈丹燕旅行北极后写过的一段话,她说:
“星星渐渐布满着天空,它们不是蓝色中的那些小白点,而在闪烁着粉红色或者金灿灿的光芒,新鲜、强大、尊贵,就像刚刚被造出来时一样。”
后来,她又路过一个海岛,遇见了我从未见过的“橘红色的星星,淡黄色的星星,和蓝色的星星。”
那夜我做了一个最好的梦。
梦见一处晶莹的湖泊,苍野穹庐,遍地星光。在促狭的溪流上船行,与茂盛植被和欢畅游鱼相继错肩,星光落在闪烁的湖面上,像坠入婴儿透明的瞳孔。
我便想起一个古老的故事,它说心有万物,即使身险囹圄,也能自由如流莺。
你看生命之甘之美,在于你能看到一个多大的世界。幸好啊,在有限的人生和局促的脚步里,我们还有无限的书,还能在书里看到浮世众生皆有不同面孔。
03
那座海边的城市,即使是最热的盛夏,最高温度也不超过三十度。所以这片老城区里没有我司空见惯的成群人乘凉的场景。
晚上九点多沿着附近梧桐树比肩的公路散步,路上常常空无一人,只有风掠过梧桐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像在应和遥远的海浪声。
下班之后,我走长长的路去买菜,提着一袋子红红绿绿往回走的时候,只见路边的老式德国建筑映着最晴朗的夏季天空,它的颜色不是灰蓝不是浅蓝,而是海蓝。
旧木格的阳台上摆着歪斜的花盆,一扇老门看过去幽深至极,带着老时光里特有的神秘。
安德烈·纪德的词句跳入脑海,他说:“马尾藻海,泪水般的晨曦。灰蓝色的海水上忧郁的光亮。天空如蓝色的深渊。”
附近卖海鲜的小商场里有各种活物,我不怎么会做饭,但是路过时会饶有兴致地看那些挣扎着的鱼虾与扇贝。唯一的缺点是,路上全是滑溜溜的水。
人很多的一次,我滑倒在地,之后的很长时间总感觉到身上有一股鱿鱼味儿。
我是在那里学会了和租房中介据理力争,也学会了为一斤土豆或朝天椒讨价还价。也是在那里,我丢失了一个恋人。
他走的那天,我在离铁轨不远的一堵矮墙上呆坐一个下午,看着一辆又辆火车渐次经过。车速有快有慢,但能看到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在车厢里酣睡、聊天、穿行。
我恍然想起村上春树写的《我的呈奶酪蛋糕形状的贫穷》,他和妻子在刚毕业之后最拮据的日子里也住在铁路旁。
冬去春来,寒冷不再,爱情和生活都重新有了鲜活的希望,所以他写:
“春天一到,我也好她也好无不如释重负。四月间铁路有几天罢工。一有罢工,我们真是欢欣鼓舞,一整天一辆车都没有。我和她抱着猫坐在铁轨上晒太阳,安静得简直像坐在湖底。我们年轻,新婚不久,阳光免费。”
我眼前的铁路从来没有罢工,每天听着火车路过的声音成为了生活里的习惯。但心里还是慢慢地升腾起了很多很多的希望,虽然不知未来那个和我一起猜火车的人何时抵达。
04
后来,我搬到了一个又新鲜又安静的小区。天高云阔,山黛海青,楼下的小花园里有很多可爱的小朋友大声笑着你追我赶。
若天上有星月,能清晰地看到不远处的水面波光一层层地荡漾开来。清晨打开办公室的窗,湿咸的海风涌进来吹起桌边纸张,像白鸽的羽翼一样悠忽而逝。
很多个夜晚,我窝在阳台的椅子上,晚风略凉,耳畔是轻轻重重的海浪声,目光触及之处,从黄昏的晕蓝到深夜的墨蓝,无不惹人沉醉。
我长久地望向遥远荒芜的云层,想象那平静的海面之下有嬉戏的蓝鲸,或许还有妖娆的人鱼。
生活终于迎来了一片温柔又美好的寂静。
但在梦里,我还经常听到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像是旧青春里单枪匹马与世界你追我赶的回忆,散发着一股陌生却难忘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