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个又怪异又美丽的爱好。或简单,编程算术,修理电脑;或复杂,怀念初恋,栽花弄草。凭借它们,我们多少可以在粗糙真实的世界里,获得一些单纯真诚的乐趣,自给自足,不致窒息。
这般爱好,我也有一个,那便是“琢磨”。我是一只文科动物,由于拥有了这爱好,常常走在路上仍然遐想。比方说,遇见一幅长发动人的背影,就拔剑四顾,琢磨下一分钟如何给她留下潇洒的印象;碰上一张可爱如春日垂柳的脸庞,就内心驰骋,琢磨等一会儿主动结识的机率有多大。
这个爱好,我从未对他人提起过。倒不是因为它的怪异胜于美丽,也不是因为我所思念的只有姑娘,是我曾自省:个人的感受体验,仿佛一座私密的桃花源,不足为外人道也。
好在《诗经》已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便稍许安心:喜欢琢磨,大概不是什么坏事。趁此机会,不妨分享之。
“琢磨”的重点,当然首在内容。因为我们必先找到一个主题,才得以思考,而明确了主题,思考便如顺水推舟。这主题,男女无别,大小没差,恢宏到经世济民,轻微至恋爱絮语,一旦悬挂心上,一样值得琢磨。
我因此喜欢收集一些念头。这些念头总是倏然,有如初夏屋檐雨滴坠落,有如深秋院落梧桐斜飞,美好而杂乱。我称之为:岁月灵光。
独处的时候,灵光来得尤其快。有些源自生活的素描轮廓,有些则是未曾尝试的虚构剧目。譬如,静止的自己逆向汹涌的人群,喝完酒水抬头望天上月圆,夜梦惊醒看见窗台花影摇曳。或真或假,似梦似幻,如同定格画面,一帧帧叠化成旧相片。让人日后长久地迷恋,让人以为真的曾经发生。
聚众的时刻,灵光消逝更为迅疾。些许是美满幸福的期待,些许是失意残忍的臆想。比如,举杯共祝的刹那想到了永恒,众人漫舞之时想到了潮退,地铁门开启的瞬间想到了死。蜻蜓点水,昙花一现,仿佛指针卡住几分之一秒,始料未及。令人事后心有戚戚地揣测,令人嗟叹着拼凑追忆。
大一入学军训时,在长达一分钟的灵光里,我迷恋上邻班的一位姑娘。那天下午草地割过不久,空中弥漫开汁液的清新气味。我和朋友们席地而坐,一边休息,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正当我倍感无聊,抬眼试图举目四望之时,她和她的伙伴们就踢着正步,盛大地经过了我的身畔。我那时忽然觉得,这一刻我必须做些什么,或者至少该说些什么。可是最后,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梗着脖子,看她慢慢走远,又渐渐走近。在这一分钟里,我甚至没能看清楚她的脸。然而当她终于走远,我觉得自己仿佛从此永远地失去了她。
在流水一般的岁月之中,我曾马不停蹄地收集这些灵光。即使我清楚,转瞬即逝是它们的宿命,不可更改。
可是真的,如今只要一想起那些飘逝的瞬间,我的心中就温暖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