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今年七十六了,仍旧精神矍铄,步履稳健,每次看到他骑着小电动穿梭于大街小巷,我总有预感,再过几年,城里关于长寿老人的电视采访就要花落我家了。
在村里,他是个特殊的存在。
村里的房子随着时代的变迁已从之前的一层平房或小型四合院改造成了一栋栋两三层高的小洋楼,一眼望去,红红白白的尖顶重叠堆起,唯独他,仅住在那不过六七米高的小平房里。
这小平房不仅矮,还很旧,一没贴瓷砖地板二没装空调冰箱,就连踏出了屋子之外的部分,水泥都没来得及铺上一层。要说能称得上好的就只有一处,小平房前面有一大片空地,我们称为“稻场”。据他老人家说,传统的以农业为生的农户们一般都要在屋子前面留出一大片空地,以便在不同季节里播种和收获谷物的时候能够有个地儿给他们做相应的准备工作和收割后的日晒工作。
稻场是当时家里雇人修建屋子的时候他坚持要空出来的,道场上西南角处的大石滚是他从老屋里费了大功夫挪下来的,屋后一亩多大的菜园子也是他亲自开垦的。在我看来,他向来如此,只要是他坚持的,任谁企图扭转都难以成功。
也正因为如此,我一直以来给他做的思想工作——希望他能来城里与我们同住,过了多年,仍没能达成。
大概十五年前,奶奶不堪病魔侵扰,用一条白绫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离爷爷远去了。当时的我尚有些年幼,只得趴在奶奶床上呜咽不停,待爸妈给奶奶办完后事便随他们去了城里新盖的房子里住,这一住就是十多年,虽然每逢周末放假我就会回老家看望他老人家,却一直遗憾平日里与他分隔两地,不能相见。于是自我懂事起我便开始提出希望他下来与我们同住的请求,但他一次也没有答应,我有些气愤,甚至有段时间我认为他的这种坚持是没有理由的顽固,慢慢长大,我才逐渐明白他不愿离开的理由。
老妈说,他种了一辈子的地,你让他来了城里放下他拿了一辈子的锄头,他真的会过得更好?老爸说,他从一开始就不愿来城里与我们同住,因为那是生养他的地方,你让他来了城里,也许他连个能陪他打发时间说说话溜溜弯的人都找不到,这又何必?姑姑说,你奶奶走了十几年,他也习惯了来去自如,给他一辆二八自行车他就能逛遍全城,你让他与你们同住,便免不了三天两头的会看见你爸妈之间的争吵拌嘴,他岂不难受憋屈?这些理由使我稍微改变了一些我的想法,于是我不再执着于让他下来与我们同住,但心里不免有些遗憾。
为了弥补这份遗憾,多年来,只要一有空闲我便寻了由头坐上公交去老家看望他。儿时的我跑的最是勤快,那时我不过七八岁,不同于现在七八岁的小孩儿有那么多新兴科技可以把玩,去到那小平房里当真没什么意思,反而随他外出去放牛的日子更有趣些。
每到下午四点半左右,他就会从那小平房的内墙面上取下那个如枯草般刺手的大麻袋,双手拎起两角一甩手便平整的铺在了水牛背部中央的位置,接着用他那干了几十年农活的有力的双手架在我两腋之间稍一用力,我便轻松坐在了水牛背上。出去放一趟牛大概一个小时,期间我的任务只需用我明亮的双眼帮他寻找茂密的水草然后给他指明方位就足够了。有时候太阳大了些他便随手折了几根粗细不同的荆条编成草帽套在我头上,他说这样既凉快又能驱散蚊虫,起初我觉得这植物的气味刺鼻难闻不愿戴着它,时间一长反而习惯了。直到现在,一旦回了老家,只要见着这植物我便会停下折上一根来闻闻这“难闻”的气味。我喜欢坐在上面,水牛一贯服服帖帖,兴许是畏惧爷爷手中的木棍的缘故,但我却自顾自地觉得,只要自己手里也持着一根荆条,那便就像在坐在一只高大的坐骑上指点江山一样威武霸气。
后来,考虑到他的年纪骑自行车出行有些费时费力,于是爸妈便给他准备了一台小电动车,这样一来,他从老家来到城里不过20分钟的车程,风里雨里,来往更是自如。自打有了这小电动,每逢节假日我一回家,他便从老家来到城里捎上我就往市区方向奔去,一去一回,车上除了我俩总会多出一大包零食。我小时候爱吃的他一直记得,不论何时,零食包里总也少不了鸡蛋糕,香果冻这些个小玩意儿。长大后我口味变了,但他仍然会乐此不疲地将这些东西买回来。
在家里他是最疼我的,但有时也是最令我难过的。
他有一张卡,那是张银行卡,他说里面存了他这些年并不算多的积蓄。他曾告诉过我密码,他说,假如那天我去了,你就拿着这张卡和密码把里头的钱取出来自己留着用。我不喜欢他这样说,这听起来就好像不久后他就要离我远去一样,因此那卡的密码我从来不记得。但他会想法设法让我记得。于是,每当他想起这件事来,他就会强调好几遍,甚至会拿一张纸把密码写下来塞到我手里。他的确是个慈爱的老人,但也是个企图抛下我的残忍的恶人。
尽管这些年他老人家一人独居,但我每每回到他那小平房却不会觉得索然无味和孤独寂寞。这或许得益于爷爷平和的性格和适合过日子的品质。
话说,他那小平房虽面积不大,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五脏俱全”。当初造房子时没有瓷砖,他便自己买来白水泥将房里房外刷得锃白;没有冰箱,他便自己用卖粮食换来的钱购了个小冰箱搁在屋子的墙角;没有空调,他便回到老屋寻了陈在杂物间许多年的绿皮吊扇找人修好了再挂回那平房的厅堂顶上。最有趣的是,他那小小的屋子周围总养着不少活物。平常农户家的鸡鸭狗猫自然不用多说,有时回老家可能还会见到刺猬,野兔和黄鼠狼的身影,这些小家伙着实为儿时的我攒下了不少难忘的记忆。
即便如此,像所有的老人一样,他的内心也渴望家人的陪伴。
爷爷有三个子女,老爸和两个姑姑,我与父母住在城里,两个姑姑都嫁了出去,小姑也住在城里,大姑则住在离老家不远的城郊。我们的屋子虽然都与老家相去不远,但总归与爷爷他那小平房分居几处。
因此,每年的中秋,端午之类的节日老爸便会邀两位姑姑与姑父捎些他爱吃的果子零食与家常小菜一同回老家看望他老人家。烧火做饭的活儿交给老妈和姑姑们,钓鱼捉虾的活儿则分给老爸和姑父们,而我与表兄妹们则爱团在一起打牌,嘻嘻哈哈便迎来了我们共同期待的中午饭。为什么期待?因为用大铁锅做的酥黄酥黄的嚼起来嘎蹦脆的大米锅巴是我们的最爱!再配上几个土鸡蛋蒸出来的鸡蛋羹,地里刚拔出来再腌好的韭菜沫儿和从清凉井水里捞出来加了油盐醋拌好的绿皮菜瓜,大碗米饭直接下肚简直是小菜一碟!
酒足饭饱后我一般会帮着一起收拾好桌椅碗筷,午饭过后,大人打牌,小孩聊天,不知不觉便到了傍晚,大家遂收拾好衣物陆续离开。走了很远很远,爷爷的清晰硬朗的留饭声才渐渐消散,绝于耳际,但他满足的笑容与淡淡不舍的眼神却久久停留在我的脑海中,难以忘记。
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思维和记忆。
我们这辈人常把爱挂在嘴边,那也许是喜欢;而爷爷他老人家那一辈从不轻易说爱,但或许爱的比我们更深。
我爱你,可我从来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