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余生,她只凭那一刻的记忆去活

这也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

准备出嫁的玉凤在备办嫁妆的时候,跟来家打家具的小木匠看对了眼,还怀了木匠的孩子。

只是这个故事不浪漫,也不受祝福,有的只是刻薄的冷语热讽。多年后,一切都变了模样。这是玉凤的悲剧,也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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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玉凤是我老家的邻居。

和我家做邻居时,她已结婚,男人是本村本队的一个斜眼。说斜眼是为了好听,其实一只眼是瞎的。不久她就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她的大胖儿子,长得真好看,皮肤白白嫩嫩的,眼睛大大圆圆的,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小酒窝。看到的人都说孩子长得像妈不像爸。

玉凤的男人就是那个斜眼,长得黑黑瘦瘦高高的,上弓腰。人倒也不算十分猥琐,除了斜眼,好像也没什么更大的缺陷。只是他看你时的那一眼灰白,让你怎么也不想把他跟好人联系起来。他没有上过学,从小就帮家里干活,稍大一点就去生产队挣工分。到二十来岁定了亲,对象就是玉凤。

玉凤长到二十岁,就由自己的母亲说给了斜眼。玉凤的母亲,在我记忆中总是病病殃殃的。她的手里时常提着根旱烟管,笛子似的,旱烟管上还吊着个小小的布烟袋。更多的时候她把烟管衔在嘴上,做活也不丢开。

玉凤本姓单,她的父亲死得早,母亲改嫁给一个外地人,但又没有离家,是继父住到了她家。继父姓胡,人长得短短粗粗、猴头疙瘩的。小时候我们看过电影《闪闪的红星》后,每遇见这个人,就说胡汉山来了!他似乎听不太懂,也不计较。玉凤有四个弟弟,两个姓单,两个姓胡。

我和妹妹上小学时偶尔会经过她家门口,总觉得她家很邋遢。厨房门紧挨着灰堆,灰堆连着门口的小路。灰堆就是垃圾堆。以前农村都是烧柴草做饭,柴草烧剩下草木灰。一般人家在厨房门口靠场边的地方挖个圆不溜丢的土坑,用于倒垃圾,草木灰倒在垃圾堆上,垃圾堆就成了灰堆。

她家从厨房到小路到处都是垃圾,一下起雨来,脏水从灰堆里溢出来,黑乎乎黏兮兮,漫过小路,无从下脚。她家给人的整个感觉都是脏的,只玉凤除外。

说起玉凤的婚事,大家都很奇怪她母亲为什么要给她说这门亲。那个斜眼除了自身缺陷,家里穷得叮叮当当响,弟弟妹妹一大群。最后村人们都说是斜眼能做,不惜力,算是安慰了他们的好奇心。

玉凤本人,模样周正,也可以说是好看。

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觉得她性格温顺,是很好的人。所以听说她被许了斜眼,很为她不平,很怪她母亲心狠。每次看到玉凤不声不响地走路,不声不响地干活,就觉得她心里很多委屈,怪她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要认命。

02

过了些年,大概是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从学校回来,听说玉凤要出嫁了,正打嫁妆呢。再过了一段时日,听说玉凤不肯嫁斜眼了。我很为她高兴:总算是想明白了。再后来听说玉凤怀孕了,怀了别人的孩子,毁婚是要嫁孩子爹。一时沸沸扬扬。

原来,这事要从置办嫁妆说起。

在我的老家苏北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结婚的标配是“三转一响,四十八条腿”。“三转”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响”是收音机;“四十八条腿”是家具全部腿的总和。“三转一响”一般是男方家的彩礼,“四十八条腿”中除了床其它都是女方的嫁妆。

玉凤的婆家是穷的,一转都没有更不可能有带响的。

玉凤家条件也很不好,但不管怎么穷,“腿”还是该有几十条的。何况也就这一个姑娘。大衣柜是没有的,高低柜和五斗柜不能再没有。书桌、方桌、床头柜,再加上四张方杌子,一个木箱、一个箱子架,还有个脸盆架、几张小爬爬凳。算算也就不少了。于是家里请来了一个木匠,开始打家具。

杉木是不可能有的。也就是自家长的泡桐啦、楝树啦、钉刺槐啦……提前几个月伐倒,放在河里浸泡两三个月,捞上来晒干就是了。

讲究的人家据说是不用楝树打嫁妆的,因为楝树有个名字叫“苦楝”。就因了这个“苦”字,平时做些桌子凳子的也就罢了,结婚是大喜事,用了它该多不吉利,多闹心。

玉凤家管不了这些。

再说玉凤家请的木匠,是个白白净净、浓眉大眼的年轻后生。他跟玉凤年纪相仿,人长得好,手艺也好。玉凤家的活计不算多,但因只一人做,前前后后也要好些天。如果是外地木匠,是必定吃住在主人家的。本地附近的木匠就只吃不住,如果赶工也有住的。那个后生是邻村的,虽住得不远,因为玉凤家要赶工,就也留了木匠住。

玉凤在家里除了要到生产队上工,还要给父母兄弟做饭洗衣。现在家里请了人赶工,洗衣自不必说,饭菜也要比以前讲究些,她呆在家里的时间就多了。呆在家里的时间多了,跟木匠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就多了。这是玉凤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除父兄以外的男人,而且是这么一个好看英俊的男人。心里总有些异样。

木匠干的是力气活,容易饿,按照当地的习惯,客气一点的人家是要给木匠师傅吃接晌的。接晌,意思是接上晌午那顿。在早饭和中饭、午饭和晚饭之间,准备一些吃食,好让师傅好好卖力。玉凤有时候给木匠摊一张饼子,偷偷在面里打个鸡蛋;有时候炒碗饭,多加小半勺香油;或者煮碗挂面,到家神柜的小瓷罐去挖半勺猪油:木匠都看在眼里。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都是上宾才有的待遇。

起先玉凤做了“接晌”端到桌上喊一声木匠自己就走开了,后来有时也就坐在小桌旁边的爬爬凳上缝鞋垫。木匠和她有一句没一句不着边际地拉着呱:

你这是给谁缝的鞋垫啊?这花纹图案可真漂亮。多早晚得空了给我也缝一双?

这第一句是肯定没问题的;第二句就不一样了,能看得清图案花纹那应该是凑近了;至于第三句多少有点投石问路故意勾搭的味道了。那个年代能赠个手绢送双袜子的那都不是一般的关系。或许木匠纯粹就是为了搭讪,和主家套套近乎。言者或许无意,听的却有心了。

玉凤对自己婚事的不满从来就是人尽皆知的。姑娘媳妇婶子大娘们当面叹息背后摇头的都有,只是谁会去管人家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木匠吃了玉凤精心做的接晌,就时不时地跟着玉凤一起叹息,陪着她感叹命运不公。

那玉凤自打木匠来家做活,时常拿这个俊朗秀气的男人与自己对象比较。一想到斜眼飘向自己的眼白,心里就堵得慌。想到终有一天自己洁净美好的身子要给了那么一个人,就浑身鸡皮疙瘩。每每这时候她看木匠的眼神就添了许多柔情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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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一来二去的,那木匠心疼玉凤心里的苦,这玉凤向往木匠的英俊帅气,两人彼此惦记,眉目传情。有事没事总往一处凑,竟至于偷偷摸摸搂搂抱抱,就差把个生米煮成熟饭。

玉凤偷偷给木匠绣了一双配有莲花图案的鞋垫。她听读书的弟弟说过什么“藕断丝连”,说是形容两人爱得难解难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还说因此莲花就代表爱情了。爱情是什么她不懂,但她觉得她对木匠就是这样的心思,所以她把这个意思绣在给木匠的鞋垫上了。

再说木匠,自跟玉凤亲近了以后,对家里给他说的对象更不满了。那姑娘的长相本来就不讨喜,又瘦巴巴像块老姜干子。听说是人家不要彩礼还有陪嫁,他母亲就一口应承了。一年见不了两面,本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木匠想着玉凤嫁妆里没有梳妆台,悄悄把自己珍藏的一小块上好的木料做成了一个镜匣。

镜匣,是个很有年代感的东西。它是盛放妇女梳妆用品的匣子,里面装有可以支起来的镜子,故而得名。上一辈女子出嫁有些还有那么个陪嫁,到玉凤的时候镜匣应该算是古董了。

木匠给玉凤的,是个长方形仿古做旧的小木匣。木匣分了两层。上面一层浅浅的,单独有个盖子。盖子由两片薄板用铜合页合成,内置一面镜子。打开上面的盖板将它折叠成任意角度,镜子就可以随意支在盖板上。下面一层按了一浅一深两个抽屉,都装了精巧的蝴蝶形黄铜拉手。每个角都包了有图案的铜包角。整个的十分精致好看。

就差一个合适的机会了:两人好把礼物郑重地送出去,来一个隆重的告别。木匠的活计也到了收尾的时候。

焦躁不安中,那个日子终于到了。

那是个阴雨天,一早玉凤的母亲和继父就出门管人情,第二天才能回来。两个大弟弟被邻村人家请去干活要在人家吃中饭,两个小弟弟去镇上上学晚上才能回来。

上午雨突然大了起来,雨水溅到房檐下的地上,一直打进屋里来。玉凤关了门。仿佛约好了似的,木匠从他的工具箱里取出了那个小木匣,玉凤从枕下拿出那双鞋垫。二人交换礼物,彼此的手看似无意地触碰到对方的手,缩回来却又都伸出去握在了一处。

外面大雨倾盆,雨声压倒性地盖住一切声响。这时候再亲密的邻居也不会过来串门。

是木匠的身体先靠上了玉凤,玉凤没有回避。不久,他俩笨拙地解起对方的扣子,牙齿乱撞起来。终于木匠把玉凤搂在了身下,玉凤也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她想推开却搂紧了木匠,她贪恋木匠的身体,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的一切。往后余生她要靠着这一刻的记忆去活。

原以为这事除了他俩只有天知地知,只要他们不说便可以瞒天过海,他们也都装模作样地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终究没能瞒住。

因为玉凤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个机会呢?于是她开始毁婚。木匠知道了也回家毁起婚来。结果是斜眼家坚决不同意,木匠对象家坚决不答应。斜眼的母亲还放出话:不要说玉凤好端端的,就是弄大了肚子她家也是要的。结果就是玉凤仍嫁了斜眼,木匠也仍娶了他的未婚妻。他们白白闹腾了一场,倒让村人们平淡无奇的生活平添了许多趣味。

听说玉凤出嫁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木匠躲在角落里暗自神伤。又听说玉凤在婆家几次三番寻死觅活,幸亏婆家看得紧。慢慢地玉凤见婆婆不言公公不语,男人虽戴了绿帽也没怎么废话,也就将日子过下去。只有一点,和斜眼同床从不让开灯。她希望黑着灯,那个男人就是木匠。

结婚五个多月后,玉凤生下一个大胖儿子,婆婆见人就说是早产,真的。旁人也不说破,也就无事。

04

在我老家屋后,有个正方形的大水塘,水塘四周长满了芦苇,一年四季风景不同。

水塘南北边各有两户人家,东边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小路,西边有一块南北方向的窄窄的空地,前后四户人家夹着水塘和塘西的空地,看起来倒也方方正正。在玉凤家办嫁妆的时候,她婆家不知怎的相中了这块空地,因地制宜地砌了那种竖过来的丁头府,算是婚房。

所谓丁头府,就是把我们现在的房子竖过来,前后变左右,两山变前后。她婆家砌的这个丁头府共两间,土墙,毛草盖顶,左右两山各开一个小窗,室内光线十分昏暗。从大门进去,前一间靠门口右边是灶间,左边放一吃饭桌,后一间就是卧室。玉凤结婚满一个月就住进了这屋。

这两间屋夹在这里实在不伦不类,因为前后人家都是横过来的三间或五间的瓦房。她家就在我家的后面,我们就做了邻居。

我每次回家总能看见玉凤,她不怎么说话,也很少笑。慢慢地她的大胖儿子就会笑了,就会走路了,就会说话了……可是,脸蛋越长越像木匠。

村人们息了许久的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于是有人见着斜眼就没话找话:你家儿子才好看呢;你家儿子长得也不像你家玉凤,该是像爸爸;你真运气,不费力气白捡了一个大胖儿子……说什么的都有。

斜眼开始不予理睬,后来怕是觉得不能白白被人家说了去,回到家就把玉凤拎起来扔到床上发泄蹂躏一番。玉凤但凡有一点点反抗的意思都会招来一顿暴打。后来玉凤干脆任由了他去,只把和木匠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拿出来一遍遍反复咂摸。后来婆婆也遭了村人的围追堵截,婆婆就也觉得不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把些言语玉凤来受。

玉凤一味忍着。

听说木匠结婚后生了个女儿,媳妇脾气不大好,生气起来就四处宣扬,活该木匠命中注定没有儿子,就是有也是个野种。木匠不想和她吵闹,收拾了他的吃饭家伙,进城打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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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转眼玉凤的儿子就10岁了。那孩子越长越好看,越长越聪明。

倒是玉凤,听说性情大改了。

我问改成哪样呢?

我妈告诉我说,她现在很容易为一些小事跟别人斗气,周围邻居都作臭了,我起先不信,直到有一次。

那天我回家,看见我爸妈都在屋后的地里干活,就去帮忙。我家的地跟玉凤家的仅隔一条小沟。我到地里看见玉凤也在她家门口的地里忙着。正准备跟她打招呼,就听她说:“我家门口一点出步也没有,你家屋后要这么大的地干什么,怎么就不能匀点给我家?”我听其言不善,又见我爸妈都不说话,也就不说什么。

回去我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妈说,她要换我家的小菜地。我问换到哪?我妈说换到大圩下面。大圩下面离我家有一里多路呢,我爸妈年纪都大了,舍近求远吗?我马上说不换。我妈说,要了好几回了,不答应就唧唧歪歪的。我说,我家屋后的小菜地,我们种了近二十年了,她凭什么要?她才来多久,她嫌出步小,谁让她硬挤到这里来呢?

我妈说,她理由充分呢。因为你弟弟妹妹都上了大学,户口不在村里就不该有小菜地。生产队长也多次出面做玉凤的工作,说人家年纪大了,多出的这点小菜地算作口粮田,你们年纪轻轻的,多走里把路不碍什么事。后来队长反过来做我爸妈的工作,说是让给她算了。我爸妈都是善良忠厚的人,就让了。

许多年了,我一直在想,玉凤原也是温顺厚道的一个人,怎么就尖酸、刻薄、泼悍地“杨二嫂”起来了呢?我曾经那么同情她,那么地替她不平,就是在她成为全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时,仍然为她的出格行为找了若干理由,竟都白瞎了。

她是在男人、婆婆还有村人的冷眼刻薄中变了的呢,还是在把木匠留给她的那点记忆咂摸得面目全非尸骨无存后才变了的呢?我不知道。或许都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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