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老汇大厦十八楼会堂上空的顶灯骤然亮了一倍，人们从波澜不惊的专家闲侃中苏醒过来。

耍猴儿的不怕人多，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会场内的很多人都知道今晚会有大戏开场，当下便来了精神，嗡嗡嗡的低语从台下一处边席开始逐渐蔓延，最终响成一片。

沙鸥已经站到了台口，微笑着环视整个大厅，全身的肌肉在剪裁得体的礼服里颤动着，蓄势待发。沙鸥是串词高手，嬉笑怒骂，庄谐杂出，东拉西扯，四座皆春，刚才的嘉宾围炉环节专家大拿们不用他起哄就你争我抢唾沫横飞了，他一个外行也只有傻兮兮的在一旁扮好学和无知，现在，他刷存在感的时候到了。

一个宇宙洪荒般的声音让全场顿时安静：“火，让你们从猿猴终变成人，蒸汽，让你们改天换地力量无边，电，让你们超越了白天和黑夜的界限，互联网，则把你和世界捆在了一起，四朵巨浪把你们从懵懂微弱推上了天际，是的，你们，曾经轻如草芥贱如蝼蚁的人们，你们，盗得天火的一小撮人类先知，饕餮吧，你们现在手里的胜利果实！你们可以与神分庭抗礼了，因为你手里拿到了金箍棒，这金箍棒就是——”

“区——块——链！”沙鸥把话筒对着观众席，那如排浪般的声音与音箱的扩音共振，那就是毫无节操的癫狂啊。

“哇哦！哇哦！哇哦！”欢呼声口哨声掌声响成一片，经久不息。

饕餮吧，你们这帮厚颜无耻的腐食者，恶心的秃鹫和鬣狗，我让你们饕餮个空气！糖果像一尊冰雕一样坐着，心里冷得像天山上千年不化的玄冰。

丁淼感受到来自糖果的杀人寒意，本是收获者的他回想起自己狩猎者的诸般手段，那份得意那份满足就像烧开的水情不自禁，现在硬生生地给冻成了半是凉水半是冰渣，全身跟走火入魔似的难受，脸上也是挂满了尴尬。

“下面是互动环节，你们想问就问，嘉宾有问必答！”沙鸥在鼎沸的人声中嘶喊。

糖果看一眼丁淼，丁淼缓缓站起。沙鸥双手不停下压，场面渐渐平静，沙鸥伸手一指：“这位玉树临风的先生首问！”

“我不问，我说一个现象。”江南总督性好找茬，怎么可能让你沙鸥牵了牛鼻子，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无线话筒朗声道，“主持人刚才把区块链提到与天神分庭抗礼的高度，但我同时注意到，主持人还是保持了一定的理智，说明区块链与天庭之间，还差着一根金箍棒的距离。我想说，区块链也就是孙悟空的筋斗云，够高够快够抢眼，但没了金箍棒，那云没用！”

“嘘！”丁淼的一瓢冷水找来一片嘘声。

“很有既视感的发言，说话的可是妙计冠天下的督军丁大人吗？”沙鸥热情洋溢地逢迎道，“这朵云今晚能飘到百老汇大厦来，督军居功至伟。大家还想多听您的妙见。”

“妙见不敢，感悟倒是有一些。”丁淼蹬鼻子上脸，“兄弟我前些日子有点闷骚，陪诸位开个牌局赚了点花头，但回家睡一觉起来，发觉完全是得不偿失、南辕北辙、买椟还珠。”

“怎么说呢？”

“实业！这段时间，我美大基金为抓那朵云费了些时间和银子，却差点荒废了手里的金箍棒。美大既得筋斗云，当下要做一下战略调整，重祭我的金箍棒！欢迎诸位牌友再来捧场！”

场面又炸了锅，大家纷纷交头接耳。

这时技术门阀陈曙光说话了：“金箍棒是实业，筋斗云也是实业。因为金箍棒是生产力，筋斗云也是生产力，金箍棒是车间、机床和流水线上的产业工人，那筋斗云是什么？是现代运输业、资金流、产业链，是平台，是整合，是科技资本，是软实力。我还要说，云代表了一种更高的认知角度，那里才有上帝的视角，云代表着更快的运算能力、更多维的方法论，更多元的世界观。所以说，您原来的先知先觉没毛病，但您现在的说法给人错觉。”

糖果拿过丁淼手里的话筒，雏莺初啼：“请记住，资源社会躲不开那条供给曲线。您把火车造成高铁没有错，但您现在还想把高铁安上飞机的翅膀，却干早了半个世纪，因为高铁装翅膀是错误的思路，高铁要飞上天需要另外一种人类未知的解决方案，区块链还只是翅膀，它是给飞机用的，不是给高铁用的。我打个比方，高铁是民生实业，翅膀是区块链技术，那么飞机只是涉及区块链技术的那一部分行业，不要无限放大这个风口。问题的核心是，资源是有限的，社会需要大量的资金做民生，民生市场是红海，那也是海，是规模远大于蓝海的海！当你天马行空时，没有现实需求的支撑，终究要从云端掉下来。不是您的东西不好，而是未到时候。”

台上的董院士慢条斯理地开腔了：“讲的都很好，但偏题了！全国现在百业兴旺，资本配置是没有问题的，你们几个基金平台的规模在世界面前是九牛一毛，在一个开放的边界条件里，这位女士，您的供求模型不成立。我们今天讲的是互联网创新和金融创新，讲的是一个新产业的培育和兴起，大家应该充满信心。请畅所欲言。”

糖果不依不饶：“董老说的完全正确。但是每个基金有它自己的使命，当它把赖以生养的产业抛弃时，一个项目烂了，就会对社会造成破坏，基金是有区域和亲缘的，体系扎堆追热点，一个体系的基金集体抽离，几个项目烂了，就会对一个地区或产业造成破坏，不说你违背了创立基金的章程，违背了对社会的道义和承诺，你荒废了养育你自己的牧场，你塌陷了支撑你自己的基础，你放弃了自己的造血机能，那就是自掘坟墓！世上没有无妄之灾，当灾难来临，没人可以独善其身，这样想来，我是决计找不到那条开放的边界的。”

糖果似乎是怒了，连董老都敢抢白。糖果确实在偷换概念，但兵者诡道也，要把这样的理论班子带到沟里，只有先弄乱了他们。不要跟糖果讲道理，也不要跟糖果讲套路，她今天就是一个来砸场子的复仇者！

“一个新生事物的孕育出生，总会伴随着思想的阵痛，人类就是在苦难中延续和发展的。可喜的是，今天董老站在新生事物的一边。”沙鸥在维护董老的面子，也是在维护他主持的场子。

“我手上有最先进的区块链技术，您说我是站在新生事物的哪一边呢？”糖果不退！

在场内很多人的眼里，都知道糖果今天就是来找茬的，但一个战败的绝色武士在做自毁式的困斗，其情也惨烈，其状也凄美，虽与众愿忤逆，却让众人动容。

糖果是网红式的人物，她知道怎样使用自己拥有的武器。她今天就是来圈粉的，胜与不胜，其实都在场外。

台上唯一的美女嘉宾樱唇轻启，两颊灿如桃花：“今天中午我在家门口吃了一碗现包的馄饨，我就在想，因为我动了吃现包馄饨的念想，小店的阿姨就做了现包馄饨，她的时间安排因此而改变，那么跟她有关系的其他人和事，也要相应地发生改变，这仅仅是阿姨一个人一条线，其实别人的改变一个传递一个，也在涟漪一样向更远的地方展开。包馄饨要耗掉各种食材，还有水电煤气，还要产生垃圾，所以地球资源也在发生着改变，以此类推，这种变化也像涟漪一样展开。当然影响会越来越小，变化也有好有坏，因此我们可以认为，综合的变量最终趋于零。但我要说，变化都在那里，垃圾只会越来越多，不会变少，往好往坏是你的主观评价，变化都是一种解构的过程，能量都在消耗，所以，因你的一碗馄饨，宇宙做了一次无限个变量的无限次积分，这样的结果，我把它称作潮汐模型。”

不愧北大才女，财经写手程砚把一个极为枯燥的纯科学命题娓娓道来，竟是童话故事般引人入胜。只是，大家不知道她想灌输的是什么观点。

场内鸦雀无声，程砚继续说：“月光是微弱的，潮汐却因月亮而起。这种力量，不是力的力量，是场的力量。最高明的车床，那也是力的力量，而区块链是场，这是一种更可怕的力量！”

她是他们一伙的。

糖果觉得两女相斗实为不雅，也觉得手上霸着话筒有点太久，但这个台面还四平八稳，还要砸，还有谁能接力一下呢？糖果只有看向丁淼。

“请给我话筒！”后场一个雄壮的男声响起。

伺机已久的服务生赶忙从糖果手里抢了话筒跑到后面，一个高大的青年站在耳座挑檐下的阴影里接过话筒，瓮声瓮气却是标准的京腔：“我在来这之前，在上海中午的白日下，在北外滩的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坡中央，看了一场蚂蚁搬家。蚂蚁们在不知疲倦地忙碌着，让我眼前浮现出奴隶们人山人海建造埃及金字塔和我们的万里长城的场景。我又觉着这些呆萌的二维动物很好笑很可怜，它们都在忙些啥呢？我随手划一条水线，它们就以为那是世界的尽头，它们都在忙些啥呢？”

青年略作停顿，提高音量继续说：“我笑蚂蚁净瞎忙，神仙笑我太张狂。大家不妨就着蚂蚁和我们人类的身高比例来折算一下——天哪！那个蚁穴的高度应该比上海中心高出许多倍啊，即使迪拜的哈里发塔也远远不如啊。那么，我们也不过是三维的动物，我们的眼睛也看不见过去和将来，我们曾经以为世界是一块石板，是一头巨牛在驮着这个世界，现在理论高深了许多，又说宇宙是椭圆的，有一个比光速还快的速度向外扩张的边界。但是，我把一个真理放在这里，如果让神来做终极评判，我们的建造技术远不如蚂蚁，我们也没比蚂蚁看得更远！”

场内鸦雀无声，今天又来了一个说故事的高手，只是，大家也不知道他想灌输的是什么观点。糖果凝神静听，心中猜度是敌是友。

“是妙笔生花的老鱼吗？你是多维视角的动物，你就说说我们看不见的未来吧！”这时，陈曙光认出了青年是他的师弟，跟程砚一样著名的财经写手。

“是财经作家老鱼吗？”沙鸥兴奋莫名，场面有些动荡，“女士们先生们，今晚的百老汇真是蓬荜生辉，我们迎来了南雁北鱼共聚一堂！”

沙鸥带头使劲鼓掌，于是全场掌声雷动。

“谢谢！谢谢！我只是想表达一种观点，时空要靠思想的力量勇敢穿越，但经营社会必须站稳脚跟，社会更像人的身体，医不自医，人不渡己，我们人类，也需要谦恭审慎！”老鱼越说越明白，“区块链是一束智慧的光芒，让它来照亮我们三维的世界，获得先知，获得先进，但上海大厦仍要靠一砖一瓦建成，我想为唐女士的观点站队！”

竟然有稀稀拉拉自发的掌声。

糖果扭头看向后场，眼含泪花：原来老鱼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