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晋江安海人氏。小时候,我随母亲回娘家,就常到安平桥玩。一晃三十几年过去了。最近在整理有关海丝文物的资料,我发现自己竟然忽略了这座“天下无桥长此桥”的安平桥,于是在一个晴朗的春日下午,拿起相机,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所谓访古。
车停在水头镇的海潮庵石牌楼下了。斜对面立着三块石碑,其中一块仅存一“桥”字,这是南宋绍兴年间南安县尉陈大方的碑题,字径二尺,篆书,搭配匀整,气象崚峭。陈大方为绍兴八年进士,绍兴末任南安县尉。后人据此残碑补全,立于其旁,但款字用的现代电脑体,终究没了那种高古的气象。碑旁就是安平桥西端的桥头堡——听潮楼,孙垣所题。孙垣不知何方人氏,但这三字字径达30厘米,用笔饱满,气势开张,深得颜鲁公神韵,定是书中高手。遥想当年,“怒涛上潮纩天风,”(南宋赵令衿),一位书生,“漫挥羽扇望江皋”(南宋张逸老),这该是何等的淡定与从容。
从一个仅容行人出入的铁栅门进去,我们就算是踏上安平桥了。
回头可以看到与“听潮楼”相对面的“水国安澜”,字径35厘米,有着柳诚悬的刚健与挺拔。为时知南安县事盛本于清嘉庆戊辰年(1808年)立。据史载:盛本是浙江慈溪人,乾隆五十四年进士,工书法,遗墨流传,人皆宝之。光绪《慈溪县志》称其:工隶草,尤善擘窠书。
向远望去,安平桥就像是一条长龙向前延伸,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是目力再好,怕也是望不到尽头。这是一座全部用花岗岩砌筑而成的桥。这些数以千计的花岗石,长年累月、风吹日晒雨淋,表面已经风化斑驳,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平静而安详。让我们的目光投射到八百多年前的南宋。绍兴八年(1138),秦桧当权,岳飞遇害,朝廷与金议和,割地称臣,可以说是一个屈辱的时期。而地处泉州的安海港,帆樯林立,客商云集,一片繁兴景象。《安海志》这样记载:“斯时,海港千帆百舸,乘风顺流,出入海门之间;渡头风樯林立,客商云集,转输货物山积;市镇之繁荣,不亚于一大邑。”然而:“飓风潮波,无时不至,船交水中,进退不可,失势下颠,漂垫相系,从古已然,大为民患”(赵令衿《石井镇安平桥记》),为适应海内外经贸与交通需要,大桥应运而生。以当时落后的工具设备,又是在万项波涛之上,建造难度远非现代人可以想象。据史料可查,从南宋绍兴八年(1138),僧祖派开始筑桥,安海富商黄护与僧智渊各鸠金万缗为助,未能完成。到了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郡守赵令衿到泉州上任,主持续建,黄逸响应,又经一年全桥竣工,榜曰:“安平桥”。桥成,“隐然玉路, 俨然金堤, 雄丽坚密, 工侔鬼神”“老壮会观,眩骇呼舞”,“实古今之殊胜,,东南未有也”(赵令衿《石井镇安平桥记》)。
八百多年过去了,其间风风雨雨,沧海桑田,安平桥虽两次面临被拆的险境,所幸在文化部门的努力下得以保全。1961年3月,安平桥成为国务院第一批公布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尘埃终于落定。
漫步安平桥,海风拂面,波光荡漾,自是心旷神怡,耳畔仿佛传来宋元明清等历代文人的清音雅韵: “玉梁千尺天投虹,直槛横栏翔虚空”(南宋-赵令衿),“闲步石梁看远潮,水晶境界绝尘飘”(陈汉民),“潮落潮生皆逆旅,石亡石在等微尘”(明-黄伯善),“五里长桥横断浦。不度返乡,只度离乡去。剩得山花怜少妇,上来椎髻围如故”(廖仲恺)。诗人骚客们用他们的笔写出了壮美,写出了超脱,写出了乡愁。
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桥中间,即水心亭,是桥建成时所建,后几经废毁,几经重建,现存建筑为清同治五年(1866年)重建。庙前石柱上刊刻着著名的对联:“世间有佛宗斯佛,天下无桥长此桥”。庙里供奉观音菩萨,人称中亭佛祖。但见香火点点,烟雾缭绕,阵阵梵音从寺中飘荡而出,谛听着这清净自在的佛乐,令人恍然有出尘之想。
这里还有十几方历代修桥的碑刻。现存最早的石碑是明代天顺三年(1459年)的《重修安平桥记》,距今已有500多年的历史。该碑高188厘米,宽60厘米,额题篆书,碑文下半部己漶漫不清,后人根据资料用红漆进行补写。明万历庚子年(1600年)、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清雍正五年(1727年)以及清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光绪年间所立诸碑,从工程技术、人文艺术、文物考古等方面都有着非常重要的史料价值,也是宋元时期泉州作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重要遗迹。
此间有块碑很特别,那就是《剔奸保民》碑,是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所立。碑文所记的是:当时盐馆干办洪达派销食盐,勒索百姓,安海商民上控兴泉永道谭尚忠,谭尚忠批示安海分府严禁勒派累民事。这是一起“民告官”并得到胜诉的典型案件。不知道如果有贪官看到这个碑刻,会不会吓出一身冷汗?
还有一块近年新刊刻的碑,碑文是1962年11月中旬郭沫若偕夫人于立群游安平桥时写的七律《咏五里桥》:“五里桥成陆上桥,郑藩旧邸纵全消。英雄气魄垂千古,劳动精神漾九霄。不信君谟真梦醋,爱看明俨偶题糕。复台诗意谁能识,开辟荆榛第一条。”尽管有人曾提出此诗中“不信君谟真梦醋”一句,是将北宋蔡襄主持建造泉州洛阳桥的民间传说用在五里桥,是“张冠李戴”了,但当地几位热心人士,还是按郭老此诗的墨迹,刻制成高大的诗碑,立于五里桥中亭的小碑林中。
与水心亭相连的僧房,叫澄渟院。本来很平常的僧房,却因两位名人而大放异彩。1938年农历九月下旬,弘一法师应安海水心亭丰德法师之请,从漳州经同安梵天寺到安海,居澄渟院一间斗室修行弘法,达一个月之久。其间,许多安海地方人士前往拜访。法师平易近人,以书法广结善缘,据考书写达300多幅,一时传为佳话。澄渟院石匾三个字及楹联石刻“如来境界无有边际,普贤身相犹如虚空”就是民国29年(1940年)弘一法师的字迹,由“李瑞美号”传人李琼水复写在石上,请惠安三吴石匠吴源山镌刻。民国37年(1948)12月,法师弟子丰子恺先生曾携其女丰一吟专程来此寻觅瞻仰其师的遗迹,住进弘一法师曾住过的澄渟院,并在金墩祠堂与安海人士座谈,在高厝祠堂展销书画,在养正小学演讲。澄渟院俨然成了弘一法师在安海的重要史迹。
我们来到安平桥的东端,这里也有一个桥头堡,两层楼阁,砖石结构,下有拱门,上嵌“寰海镜清”4个大字石刻。这是清同治曱子年(1864)阖镇公所立的。穿过拱门,回望桥头堡,上有清代同治甲子(1864年)仲冬重修时里人黄章烈题的“望高楼”、“金汤永固”两石刻,穿越久远的历史风尘,依然是那样的熠熠生辉。
我依在望高楼边的石栏杆上,向西远望,安平桥已经没了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繁华,一切重归于沉稳,我想,繁华固然令人向往,而平静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