⑴用要言不烦来形容庞朴的《中国文化十一讲》,再恰当不过。16万字的篇幅不算长,却将中国文化的框架描绘出来,深入浅出,持论有据。正如这本书第115页所说:“我一向主张,用汉学的方法解决宋学的问题”。也即“从字形、字义、字根等入手来说明文字的演变,进而探讨此种演变背后所包含的学术思想的变化”。这本书将“杂多”、“阴阳”、“仁义”、“中庸”等中国文化中的关键词用这种方法进行了解析,读来有拨云见日之感。
⑵《论语·先进》第20则:“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十三经注疏:“孔曰‘践,循也。言善人不但循追旧迹而已,亦少能创业,然亦不入于圣人之奥室。’”四书集注:“善人,质美而未学者也”;程子曰:“践迹,如言循途守辙。善人虽不必践旧迹而自不为恶,然亦不能入圣人之室也”;张子曰:“善人,欲仁而未志于学者也。欲仁,故虽不践成法,亦不蹈于恶,有诸己也。由不学,故无自而入圣人之室也”。杨伯峻将这一段话译为:“子张问怎样才是善人。孔子道:“善人不踩着别人的脚印走,学问道德也难以到家”。
对比一下,十三经注疏更为切近,不显枝蔓。
⑶《庄子·则阳》有句:“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不足四十个字,却暗合康德和福柯的理论。古代的典籍似乎只露初了冰山一角,更为深广的部分即使已被熟知,依然没有成为真知。要为我所用,必须用先进的手段将其驾驭。
⑷吕思勉在《读史札记》里有一则《心学之原》。通过引证《礼记·礼运》里的相关论述,不仅判定了帝王治心之学之最早者属谁,并推测心学之原与宗教有很大的关联。然后又考察礼仪与心学的关系:“夫心学之精微,原不尽系于形体。然斋庄于外者,必能精明于内。”这里的内与外究竟有怎样的辩证?
⑸成大事者,必有主导性格。读《三国志》和其他关于这个时期的资料,既可以看出曹操的神武明哲,又可看出他的残忍功利;既知道了他是身经百战的武将,又明白了他是才华横溢的文士。但这种“既是……又是……”的表述,还是无法还原出真正的曹操,还有没有更好的切入问题的方式?
⑹ 陆游有着强烈的爱国情怀,比如他的《金错刀行》、《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示儿》,亦有深情款款如《沈园》。翻阅钱仲联点校的《剑南诗稿》,好的诗作又远不止此,试读《舜庙怀古》:“云断苍梧竟不归,江边古庙锁朱扉。山川不为兴亡改,风月应怜感慨非。孤枕有时莺唤梦,斜风无赖客添衣。千年回首消磨尽,输与渔舟送落晖。”阅读陆游,还可以从读书这个角度进入:
首先从读书的内容看:既有《夜读兵书》中的“八月风雨夕,千载孙吴书。老病虽惫甚,壮气颇有余。”又有《读论语》:“壮岁贪求未见书,归常充栋出连车。晚窥阙里亲传抄,数简方知已有余。”亦有史书,如《读唐书》:“力行可使金如土,笃好能徕马若龙。斗米三钱本常事,风云千载自难逢。”另有诗书,如《读李杜诗》:“濯锦沧浪客,青莲澹荡人。才名塞天地,身世老风尘。士固难推挽,人谁不贱贫?明窗数编在,长与物华新。”
然后从读书的时间来看。有《春夜读书》:“枉是儒冠遇太平,穷人那许共功名。枯肠不饱三升稷,皓首犹亲二尺檠。寓世已为当去客,爱书更付未来生。夜阑抚几愁无奈,起视离离斗柄倾。”又有《夏夜读书自嘲》:“事业无成去日遒,只今身世付沧州。风烟惨惨菰蒲老,星斗离离河汉流。寂寞书生学奇字,穷愁客子著《春秋》。白头自苦君无笑,骨朽成尘志未休。”再看《秋夜读书》:“一雨濯残热,秋气忽已深。青灯照空廊,重露滴高林。危坐读《周易》,会我平生心。夜分徐掩卷,闲弄床上琴。帘外初斜河,屋头已横参。人生每如此,利欲安能侵!”最后是《冬夜读书》:平生喜藏书,拱璧未为宝。归来稽山下,烂漫恣探讨。六经万世眼,守此可以老。多闻竟何用,绮语期一扫。幽居出户稀,衰病拥炉早。青灯照黄卷,作意勿草草。
接着从陆游的家书入手。《示儿》:“文能换骨余无法,学但穷源自不疑。齿豁头童方悟此,乃翁见事可怜迟!”《示子聿》:“我钻故纸似痴蝇,汝复孳孳不少惩。父子更兼师友分,夜深常共短檠灯。”《示儿》:“得道如良贾,深藏要若无。冶金宁辄跃?韫玉忌轻沽。儒术今方裂,吾家学本孤。汝曹能念此,努力共枝梧。”《夜坐示子聿》:“久客诚当去,无心偶小留。扫空闲梦想,阅尽旧朋俦。学术非时好,文章幸自由。不嫌秋夜永,问事有长头。”
然后从和书有关的物事来看。《书室》:“客来莫笑席尘凝,静处功夫却少增。黑蚁常翻鲁壁简,瘦蛟时落越溪藤。尚能豪健如霜鹘,未遽衰残学冻蝇。更喜论文有儿子,夜窗相对短檠灯。”《书巢五咏》里对砚滴、砑蠡、故纸、折墨、空酒壶的描画,均情意深永。
最后从作者的反省来领会。《夜分复起读书》:“愁极不成寐,起开窗下书。似囚逢纵释,如痒得爬梳。灯火夜过半,风霜岁欲除。平生济时意,却作爱吾庐。”更为深入的反省在《书生》里有集中的展示:“书生事业苦难成,点检常忧害至诚。梦寐未能除小忿,文辞犹欲事虚名。圣言甚远当深考,古义虽闻要力行。汉世陋儒吾所斥,若为青紫胜归耕?”
青灯下的陆游,更有志士的风骨。
⑺三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在郑州文化路上的三联书店里买书。快去结账时,忽然看到黄进德选注的《唐五代词选》,装帧质朴厚重,随手翻了一下,是一首敦煌曲子词:《送征衣》,“今世共你如鱼水,是前世因缘。两情准拟过千年,转转计较难,教汝独自孤眠。每见庭前双飞燕,他家好自然。梦魂往往到君边。心专石也穿,愁甚不团圆。”这首诗让我再也不相信时空永隔。当时只看了一遍,到现在依然能随时背下来,好的诗词就是一经发现,永在我心。我是不是很容易被感动?是不是也有德国作家布莱希特那样的《弱点》:“你没有弱点∕我却有一个:∕我爱。”要怎样爱?是不是要轰轰烈烈死去活来?李敖有首诗:“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天长,我的爱情短;∕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眉来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李敖历经情海的大风大浪,对于那份纯真依然充满憧憬。但大多数人又怎能满足于那一眼?实实在在地拥有,才是日夜的期盼。海涅在《天生的一对》里说得不错:“在一起,我们快乐幸福;∕分开了,只有痛苦沉沦。”得不到也不用掩饰,痛痛快快地伤心或许也是人生必经的一程。
⑻许多学者在解读经典时强调要用快乐的心态或以快乐为目的,这当然可以,但总感觉有些不够。亚里士多德曾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指出:“人们也许更愿意把前面提到的三种对象(快乐、荣誉、德性)当作目的,因为它们是因其自身而被我们所爱的。但是显然它们也不是目的,尽管也有许多支持它们作为目的的论点。”
快乐这个词最终指向原始,而人作为社会的产物,还有许多更有价值的属性。
⑼《传习录》中有段话:“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殊,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做到足色,方显本色!
⑽清代大儒陆陇其在给其子定征的一封家书中,有这样一段:“读书必以精熟为贵。我前见汝读《诗经》、《礼记》,皆不能成诵。圣贤经传与滥时文不同,岂可如此草草读过!此皆欲速而不精之故。欲速是读书第一大病,工夫只在绵密不间断,不在速也。能不间断,则一日所读虽不多,日积月累,自然充足。若刻刻欲速,则刻刻做潦草工夫,此终身不能成功之道也。”当今世界,知识虽然在以几何数级的速度增长,但真正值得认真研究的学问并没有这样膨胀。静下心来,一定可以发现身边哪些著作具有永恒的品质。大羮玄酒,是岁月的佳酿,绵长的味道需要细细品尝。
⑾看《唐伯虎点秋香》,我们为剧中轻松戏谑的场景开怀。当听到周星驰说着《桃花庵歌》里 “别人笑我忒风颠,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这几句时,也会有不小的感慨。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香港邵氏兄弟拍的《三笑》同样风靡一时,其中的唐伯虎和周星驰版的有得一拼,秋香也一样回眸生姿,从中我们还可以领略传统戏曲的优雅。但也要明白,以上这些影片只是反映或夸大了唐伯虎的一个侧面,对于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真实面貌,至少还要从以下四个方面进行考察:
第一,唐寅的那些知交不是整日无事生非的浪荡子。试读《与文征明书》:“而吾卿犹以英雄期仆,望其罪累,殷勤教督,罄竭怀素。”这才是良师益友。而“鸣琴在室,坐客常满,而亦能慷慨然诺,周人之急。”更显主人潇洒的情怀和侠士的风采。
第二,对于爱情,唐伯虎既不虚伪,也不放任。《焚香默坐歌》:“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之为耻。”表达其自然的态度;而《妒花歌》:“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折来对镜比红妆。问郎花好奴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见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又充满情趣。
第三,唐寅自年少时,就有立功扬名之志,早期的《侠客》:“侠客重功名,西北请专征。惯战弓刀捷,酬知性命轻。孟公好惊坐,郭解始横行。相将李都尉,一夜出平城。”即使遇到挫折,也不随波逐流,试读《桃花庵与希哲诸子同赋》:“石无刓刻古顽苍,名借平泉出赞皇。合置宾筵铭敬德,从来沫郡戒沉荒。屈原特立昭忠节,王绩冥逃入醉乡。付与子孙为砥砺,岂因快适纵壶觞。”更有《夜读》:“夜来欹枕细思量,独卧残灯漏转长。深虑鬓毛随世白,不知腰带几时黄。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及至后来绝意仕途,遂《言志》:“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日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对前贤也因此有了更深的理解,《题东坡小像》:“乌台十卷青蝇案,炎海三千白发臣。人尽不堪公转乐,满头明月脱纱巾。”
第四,对于人文地理以及艺术,他也别有会心。歌咏自古繁华的姑苏,他会写出“山头只有旧时月,曾照吴王西子颜。”《元宵》里那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将节日、季节、人物、灯火、月光等景物布置在十四个字之中,非大手笔办不到。对于艺术,唐解元一样见解不凡,看其《题画》:“黄叶山家晓会琴,斜阳流水路阴阴。东西茅屋鸡豚社,气象粗疏有古心。”这不仅对于精细的工笔,对于其他艺术门类,同样也是很好的启示。
从以上几个方面进行综合解读,或许可以更加接近有才有趣可敬可爱的唐伯虎。
⑿对于古人的诗话、词话,需要加以系统的整理,用全新的眼光进行观照,但同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要对其进行反复地涵咏,然后参照西方的文论,发现属于中国的文论话语,这才是当务之急。如果还像从前对西方亦步亦趋,在有意或无意的误读中自娱,那就可悲了。中西文化在本质上并无高下之分,我们借鉴他者的方法和视角,是为了重建自身,而不是置换。
⒀赛弗尔特对于诗歌的看法值得关注。当记者问及:“您认为诗的使命是什么?诗应该是思想性的,还是艺术性的,抑或是别的?”他答道:“诗既不应该是思想性的,也不应该是艺术性的,它首先应该是诗。就是说诗应该具有某种直觉的成分,能触及人类情感最深奥的部位和他们生活中最微妙之处。太讲艺术性,会导致矫揉造作,而另一方面,太讲思想性,又会失于浮浅,与诗无缘。各色各样的思想毕竟太实际,太实用了。它们源于这个世界,又运用于种种利益和冲突。然而,诗又不能完全没有思想性。它在诗中被运用于另一方面了。作为诗人,就是要采取一种态度:对某件事是拥护还是反对。这就是思想性。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这段话或许有些偏颇,但其中自有不可磨灭的光彩。
⒁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庆泽彭将比利时学者伍尔夫的《中古哲学与文明》翻译成中文,是国人了解西方文化的一个窗口。这本书对欧洲十二、十三世纪的思想文化有系统的阐述,文字也简洁生动,粲然可观。这对于我们今天如何对待宋明理学,如何撰写学术著作,仍是一个很好的借鉴。
⒂赫兹列与兰姆是两位性情阅历迥异的作家,他们的随笔散文在十九世纪英国文学史上同样引人关注,而在中国,兰姆更为大家所知。但我以为,赫兹列更值得我们学习。他的散文,如《为什么艺术不会进化?》、《论莎士比亚》、《论读旧书》等,对于我们当下的散文创作是个很好的借鉴。赫兹列写过一篇《饱学者无知论》,最后是这样两句:“要想了解人类天才的力量,就去读莎士比亚;要想了解人类做学问的无稽,不妨去研究研究莎评。”话虽狠了点,但却不幸屡屡言中。
⒃书画家的随笔值得留心,即使不为专门去练字学画,也要看看他们对于艺术的见解,因为各门艺术在深处是相通的。从《傅雷家书》的几封信中可以看出,他对黄宾虹倍加赞赏,而这位国画家也是逢人说项斯,称傅雷是他平生一大知己。后来读了《黄宾虹艺术随笔》,方知这种相互推重是因为对于艺术有着同样深湛的识见。
⒄郁达夫的文字很特别,读他的书,总感到其中有许多情感没有化开。由陈子善和王自立两位先生编的《卖文买书------郁达夫和书》将这位爱书者的本色生动地加以展示,让人看到:在敏感和不羁的言行后面,是繁荣文化的一片真心。
⒅西蒙·波伏娃在《萨特传》里用很大的篇幅介绍了她与萨特的谈话,从中可以看出这位杰出的作家和学者看待文学艺术以及其他学科门类的独特的视角。这些谈话被分成许多专题,其中有一部分是《阅读和写作》。萨特相信:“最好的作品总是在没有太多的苦心经营的情况下写成的。”
对于文学作品、词语、读者、作者等概念以及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萨特有如下阐释:“对我来说,一部文学作品是一个物体,一个有它自己的持续时间的物体,有一个开头和一个结尾。书中的这个特别的持续时间明显地表现在这一点上:人们读到的一切总是归前涉后。这就是作品的必然性。这是一个紧密结合的词语问题,这些词语自身具有某种张力,通过这种张力而使全书具有张力,这是一个人投身于其中的持续时期。使自己的持续时期由这样一种方式来决定:它现在有一个开头,这是书的开头,而这会有一个结尾。因此在读者和一种持续时间------这既是他的时间同时又不是他的时间------之间就存在着某种关系,一种从他开始读这书起一直持续到他读完这书为止的关系。这假定了在作者和读者之间有一种复杂的关系,因为作者不是简单地去叙事,而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考虑形成他的叙事的:读者将按照书上所写自己来构想小说的持续时间和重新构造因果关系。”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萨特受当时西方哲学思潮的影响,他的这些观念在其文学创作和学术著述中也有生动的体现。对于那些玩味支离破碎的作家和学者,这些话至今仍是一剂良药。
⒆从百草园到刘和珍君,从狂人日记到灯下漫笔,当我试图回忆从前,那个凛然中充满关切的目光总是如灯塔火炬。自近代以来,再也没有哪位作家被这样关注过。黑格尔说:理解就是征服,认识就是超越。对于鲁迅,我们理解了多少,认识了多少?除了研究鲁迅的学者,真正关注这个民族的脊梁的人又有多少?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关注?
⒇纳博科夫的《普宁》中,也有卡尔维诺的轻。轻与重,如何博弈?如何达到纳什均衡?这其中的规律值得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