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里：有些遗憾，终究难以弥补——读《回归故里》

埃里蓬在《回归故里》中，回忆自己的学习、成长和主体化经历，一方面深剖自己的内心，另一方面从社会学理论上寻求个体认同过程中的根源。埃里蓬作为法国知名的社会学家，其著作多从自己同性恋的身份出发以性别认同作为出发点阐释社会运转理论。在其父亲死后，他踏上了回乡之旅，也踏上了反思自己、反思学术道路的精神回归之旅——工人阶级出身的自己，性别认同与阶级认同是同步发生的，为何自己的着眼点几乎完全漏掉了阶级身份？

适用语境：边缘人的中心化

中国的社会体系中，谈论阶级貌似是没有理论基础的。当然，有没有现实的依据，见仁见智吧。项飙在访谈中谈到一个观点：“在现代性之下，‘边缘’和‘中心’变成了一组对立关系，中国人又有那么强的中心情结，觉得边缘的生活不值得过，造成极大的焦虑”。项飙举新闻报道中的巨贪为例，不少巨贪都是从社会底层上来，上来之后往往更加容易变本加厉，就是因为他们对自己“边缘”的定位。他不认这个命。为了从边缘进入中心可以不择手段，进入中心之后觉得原来在边缘学到的那些做人原则可以通通不要。用“边缘与中心”来谈论个体认同，我觉得比较恰当。

项飙与吴琦的访谈近期集成了一本书，名字是《把自己作为方法》，已于近期出版。书中的核心观点是做学术、做人，均需要从自身的经验出发，即便带有局限性，却是最真实的。

埃里蓬写出这样一句话：“人们在社会中的发展轨迹早已描绘好，一切变得毫无悬念！在人们尚未意识到这种轨迹的存在时，判决就已生效。我们出生时，宣判结果就被烙印在我们的肩上，而我们未来的社会地位，被先于我们诞生的因素决定和限制着，这些因素是家族的历史以及我们出生时所处的环境。”

圆桌派中窦文涛曾讲过这样一个段子：不同家庭出身的孩子，在初入职场时的表现截然不同。农村家庭出身的，每天早早到场，扫地擦桌打开水，逢人言语较少但腿脚勤快，突出勤奋和吃苦耐劳；官宦子弟出身的，见人三分笑，言语中透露着熟络和热情，张口便是张哥王叔李姐的，身上带有三分世故和对社交场合的驾轻就熟；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待人温文有礼，但天然带一份疏离感，对社交不热心。家庭教育对人的为人处世方法与态度的影响，可见一斑。当然，家庭出身与人是否成功之间没有完全必然的联系，但套用统计学的方法，样本量足够大的情况下，家庭出身对人的成功显然是显著影响因素。有兴趣的话，罗伯特·帕特南的《我们的孩子》对此有着精彩的统计分析。

作为农村家庭的一员，人生天然受某种禁锢。这种禁锢感在求学经历中便凸显出来，但直到近期，才对这一禁锢有了全面的认识和反思。我的高中求学是在省会城市的一所学校，同学多是省会居民家庭。入学伊始我便体会到我的出身和周围同学的不同——我的穿衣打扮格格不入：上身Polo衫，下身西裤，脚上是一双脚面镂空有网格的皮鞋，而身边清一色的运动衫运动鞋。虽然我是以全校第一的身份入学的——这意味着我是班级列队的第一个，但这不妨碍我的穿衣打扮成为未来三年的谈资。这种经历在我心里留下的痕迹难以磨灭，而且越来越清晰。

经过了年龄的增长、学识的增加以及阅历的丰富，以现在的视角来看，这是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但彼时彼刻，年轻人的心灵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亟需得到认同，不管这种认同来自何处。那时我总是去亲戚家过周末，这让同学一度认为我家在省会，这种误会都让我心里沾沾自喜好久，迟迟不愿揭破。我现在将当时的种种情绪解释为，一个成长于“边缘社会”的人，努力进入“中心社会”的内在驱动力。

城市生活，以及组成城市的各个组成部分如学校、机关、企业，均是某种意义上的“中心”。这些“中心”代表了主流的文化和观点，也是精英的文化和观点。这些文化和观点，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旁征博引，是可以被放在阳光下的，他不怕被质疑，反而会鄙视质疑他的人或群体。“边缘”的人要进入中心的欲望特别强，也让人发挥了巨大的能动性。一代一代的年轻人去往一线城市、国家自上而下的城镇化，都受这种能动性的驱动。这种能动性的结果，是与故土的疏离——与故土社会习俗的疏离、宗族及亲属关系的疏离、乃至其生长的所有社会关系的疏离。这和一个人的脾气秉性关系不大，当你的生活经验、关注领域和故土、和以往的社会关系并无太多交集的时候，这种疏离或早或晚必会出现。

有些遗憾，终究难以弥补

西方学者治学态度的严谨让人啧舌，这一点尤其表现在对自己内心的尖刻而直白的剖析。

不可否认，作者是自私的。年轻时，作者相信“人可以脱离自己的家庭，拜托自己的过去，切断与父母的联系，从而创造一个新的自己”。事实上，他确实这样做了，而且做到了。作者近35年时间没有回家，在父亲去世后，才踏上了这次回家之旅。审视自己的成长、与家人的关系、乃至自己的精神内核。

作者与母亲频繁交流，均是一些家族过往、生活琐事，在与母亲重新建立联系的过程中，他意识到多年的疏离给母亲带来的打击，意识到“那些我曾试图逃离的东西，仍然作为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延续着”——“即使我们成年之后的生活环境相较童年时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即使我们极力排斥过去，童年的生活轨迹以及社会化的方式依然会持续的发挥作用，因此，回到过去的生活环境，总是一种指向内心的回归，一种重新找回自我的过程，包括我们主动保留的那部分自我以及我们否认的那部分自我”。

对父亲，“我发现我并不了解父亲。他想写什么呢？他对自己立足的这个世界抱有怎样的想法？他如何看待自己？如何看待他人？他如何理解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件？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活？”

对兄弟，作者自问：“我关心他们吗？我曾经在学业上帮助过他们吗？我曾经尝试过培养他们的阅读兴趣吗？”引用韦德曼书中的原话：“我通过我们（作者与他的兄弟们）之间的差距来衡量自己获得的成就。”好像与家庭脱离的越彻底，便意味着自己越成功。作者的两个弟弟，认为作者抛弃了他们，并一度伤心难过。

作者的负罪感，是在这场回归之旅中产生的，但“已经迟了”。在感受到“负罪感”之前，作者将自己看做教育系统中被拯救的人，对兄弟的处境漠不关心。

有些遗憾，终究是难以弥补的。

结语

《回归故里》的体量并不大，但读起来也并不容易。作者的身份、学术著作与观点，法国工人阶级的政治变化，社会学理论及专著等，都是普通读者阅读此书的障碍。但这不妨碍阅读此书时会产生的共鸣，情感上的、理解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