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一天早晨,我起来后在读《毛选》第一卷中的矛盾论,正琢磨“内因是根本,外因是条件。”这句话时,蛮娘从二楼上下来,走进壁橱里我的地铺上,拿出六万块钱:“小棺材,这钱是从哪儿来的?可是偷我的?”“瞎讲。”我走上前去,一把抢了过来。她左手扯住我的耳朵,右手左右开弓地打我四记耳光。我用两只手同时发力打了下她扯住我右耳的手臂,并将她往床上一推,在她跌坐在床上发愣的一刹那,我三脚两步地冲上二楼,然后又往楼下跑去,听她在楼上叫:“小棺材,侬勿要回来。”我一口气冲出屋外,奔出弄堂,向对面弄堂内的派出所跑去。我把户籍警请到家中,三头六面地哭诉了从小到现在所受的种种迫害和虐待,我提出了要离开她。户籍警在批评了她后劝我要冷静,并问我:“你要离家,要到哪里去?”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到宁波乡下去。”他问我:“你可要考虑好了,去乡下能做什么?乡下有亲戚吗?”我回答:“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会直。”户籍警不无惊诧地看了我一眼:“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再认真地考虑考虑。”
第二天上午,王老师来了。王老师先对蛮娘证实了六万元是学校给的,再拉住我:“纪已巳,你要去宁波乡下做什么?”“王老师,我不想再受那种不明不白的气。我要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王老师直视着我的双眼:“你还小啊,你家乡下有房子吗?有亲戚吗?”我连连摇头,我是不知道,蛮娘倒说了:“原先是有房子的,他爹让我和他阿叔在四八年时去乡下卖掉了。亲戚有一房可是远房的,再说那人精神有毛病。”王老师听后一再劝我留在上海,我听不进,就是一门心思要去宁波。王老师见劝我不醒,无可奈何,眼里闪着泪光地交给我一张写着她家地址的纸条:“你去了后,碰到困难,不能生存下去就回来,这是我家地址,暑假里你可上我家来找我。”
这样,我在八月三日,花了三万六千元买了张五等舱的船票,带了个替换衣服的包裹,于当晚上了船。我是第一次乘出海的轮船。傍晚六时整,船慢慢地驶离了码头。有亲友相送的人都在船的靠码头的一边甲板上,与岸上的人相互挥手致意,而我则在另一边看了会,当船驶入黄浦江主航道,人们纷纷进入各自舱房时,我才走到船的左舷,看看外滩的景色:再见了,上海!这时,我十分平静,看着船上各式人等:首先引人注目的是两名佩戴了手枪的战士,他们目光炯炯地沿着两舷在甲板上巡视,他们不主动与人说话,人们似乎也有意无意地不与他们正面注视。相反地是上下抹拭、灌茶水、拖甲板的船工则不断地与人招呼:“开水来了,开水来了,当心烫。”“同志,帮个忙,让一步。”之类的话语听了让人亲切些,乘客们有问题往往是问他们,而他们很是热情的回答指点。乘客们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我曾从甲板上沿着梯子下到下面的五等舱里,那里则嘈杂得很,有人将席子或被单往舱底一铺,或一个人、或一家老小聚在一起,那就是他们的地方了,别人要躺或休息那就找别的地方吧,有的相互挤到了,由此吵起来的也有,加上机舱里轮机的轰鸣声,可真是“难为听”啊,而且非常闷热,所以我转了圈,很快又上了甲板。一上甲板就透了口气,江上的风吹上身,一下子就舒服了。我来到船头,靠在船舷上,将我的小包裹放在两脚间,站着看浦江的夜景。快到吴淞口时,有人指点左侧:那是吴淞口炮台,我看了看,在苍茫的暮色中,除了一堆土,并没有看到大炮啊?在船上,还有二等舱、三等舱、四等舱,所以,在甲板上的人,大多是五等舱的人了,就在这群人中间,还有各色人等,发牢骚说怪话的人有之;直白地反驳者也有之,争论几句,各自走散。对于这两种人表示姑且听之有之;鄙夷不屑有之,无动于衷更有之,然后人们自然地以性相近而聚。与我站在一起的,年龄看上去比我大几岁的青年人似自言自语地说:“发牢骚的人说几句有什么了?那人凶巴巴地说了一通,算啥?伊积极死了?”站在青年人右侧的一个中年人接口:“这叫大轮船上的小社会。”我是初次涉世,只有照单全收的份儿。船过了吴淞口,就是夜茫茫的一片了,除了轮机声、波涛声、风声外没有什么其他声响了。人们都安静下来歇息了。那青年花了一千元借了条席子来,铺在船头靠舱壁处,对我说:“小弟弟,我看你一个人,我们就挤一挤,在这里睡会吧。”我谢了他,不好意思地在他脚边,背靠舱壁坐下了。他拍了拍自己身边:“躺下吧。”于是我紧靠舱壁,尽量让他睡得舒服些。舱壁有点热,也有点震,不过我头碰包裹不一会就睡着了。
惦记着海上日出,我早早醒来,黑茫茫一片,能看到的是移过的远处的灯,于是坐了会,再抬起头来,已有了曙光,也不知船驶到了什么地方,两边影影绰绰依稀能看到岸了,虽然离得还很远,但已无法看见想象中“一望无际的大海,鲜红的太阳喷薄而出”的景象了。六点钟,船正点靠了岸。我与那青年分手前,他指点我乘坐去“骆驼桥”的长途车并指点了车站的方向。
我在车站附近,花了六百元买了两个大饼一根油条吃了,又花伍仟元买了张车票,车半小时一班,我买到得已是八点半的一班,车在撒了煤屑的公路上呼哧呼哧哐当哐当地开动了。一个多小时后到了“骆驼桥”。车站里外的墙上都刷了白白的石灰,屋内墙上有座有摇手柄的电话,要打电话,先摇几下,再对着话筒:“喂,喂”地大声呼叫,看着觉得累人。而公路右侧,沿河有条街,那就是骆驼桥乡的街市了。当时我看街上人来人往的还算热闹,我问了乡政府所在地后找了去。在乡长办公室我对一个外地口音的干部说了我的来意。那干部搔了搔头皮,搔头皮的那只手一时还放不下来,我明显得感到,他很为难。他看了看外面的场地,想了想,问我:“你老家是哪个村?可有房子?或有可能接待你的亲人?”他说一个问题,我摇摇头。他哟也使劲搔搔头皮,然后下了决心般地放下了手:“小朋友,你的问题比较难办。”我看着他说:“我是想,回家乡来,一方面是自力更生,二可为家乡出力,为党对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出力。”那干部勉强地露了露笑容:“你的想法很好,可眼面前你吃什么?住在哪里?这些问题我们乡政府是无能为力的。我看——你最好还是回上海,至少,上海能解决你目前的生存啊。小朋友,要现实点,人不可能不吃不睡啊。”这是我没想过的事,现在怎么办?那干部又说了句:“小朋友,你留个地址给我们,将来我们需要用人的时候与你联系好吗?”这又是我所没有想到的,问题在,要回上海怎么回去?口袋里仅存一万八千四百元,一半的船费,而且前提是走回宁波去。怎么办呢?这时,耳边响起了王老师的声音,你去了后,碰到困难,不能生存就回来。于是我慢慢地转身,头上冒着汗珠,走出了骆驼乡乡政府。当又走到河边街市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我到杭州去,找大悲法师,他在灵隐寺当方丈,他应该认识我,请求他帮助我回到上海。曾听说上海到宁波正在修铁路,现在已修到了余姚,到余姚乘火车到杭州就方便了。于是去长途车站打听去余姚怎么走?按照那里的人的指点决定向余姚走去。先在骆驼桥的沿河街市的饭店(其实是住家在自己门前摆的饭摊),花了四百元要了一碟韭菜炒百叶,伍佰元要了一大碗饭,狼吞虎咽地吃了那碗饭。摆摊的女主人看看我这个样子说:“小孩(宁波口音念wan),所地方来?咋会饿杀噶?再加侬半碗饭,钞票毫份了(不要的意思)。”我谢过了“嬷嬷”(宁波人叫大妈的意思),还问了钟点,她告诉我快一点了。我告别了这位大妈开始上路。
我一路走去,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前面有山了,远远望去,公路似乎到那里就没了,走着走着,路到山边沿着山脚转向西去,在那转弯处,山脚边有一小屋。在我边走边看山景时,觉得天开始暗下来。但山头上却有阳光,不觉回头望去,身后黑云翻滚着正压过来,一阵狂风席卷起洒在公路上的小石子,旋转着往上升又随即像雨点般洒下来,打在身上、脸上很疼。要下雨了,我飞奔着向那房子奔去,风比我快多了,似乎知道我要躲进去,只见它把那房的一边掀了起来,用力一撕,将一边房屋卷向天空飞走了。天一下子黑得不见五指,随闪电挟带着巨大的霹雳声,一道一道打下来。我刚看清那是个长途车的站点,倾盆而下的暴雨就将一脚已跨进屋内的我的背后衬衣和长裤浇湿了。我使劲跳进屋内,在闪电中看清了这是个用毛竹为骨,以芦席为墙的给人候车用的歇脚处,它靠公路的一边墙内两侧都有三根毛竹扎成的供人坐的长条凳。一会儿,屋内也下起雨来,我急忙找了个不漏处,踏上毛竹长条凳以免我那已有两个小洞的跑鞋湿透了。已湿的衬衫和长裤紧贴着我的背和双腿,我这时要注意的是不让我的小包裹受潮。包裹内虽仅有一件旧衬衫、一条旧长裤、一条短裤和一条两头已成毛边的毛巾,可这是我所有的家当了。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光从西边斜晒下来,我赶快走出棚屋,外边的雨停了,里边还在下,在阳光下,我看清了路沿着山脚折向西去。山上有条溪流,聚了山水哗哗而下,流到山下的一条半丈宽的沟内,河水边往上涨边伸展开去,山上的毛竹和更高处的树显得绿亮绿亮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景色。公路上明显感到水汽上升,看远处,有曼妙而上的白烟。再远些,有村庄,农家的烟筒袅袅的升起了炊烟,村里有人走动,有狗吠声响。我想起了王维的《渭川田家》,此时自己仅存“即此羡闲趣,怅然吟《式微》。”脑中默念诗,饥肠鸣出声。一直走到日沉西天,夜幕笼罩,身上的衣裤也干了,可双腿是越来越沉,实在迈不动了。可怎么办?茫茫田野中的一条公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即使村在眼前,店在身旁,我敢进吗?走不动还得走,总不能躺在路边吧。这样拖着双腿慢慢地又不知走了多久,看到路右侧有条河,河边有个四方的亭子,再过去些有座桥,过了桥就是村庄。这无疑是个福祉,可以有个歇脚的去处了。脚下不知怎的就有了劲了,忙忙地走到亭子前,一双大大的眼睛木木地瞪着我,呵,一条大水牛卧伏在亭子中间,我怯怯的贴着亭子左侧的墙前的长条木板凳走进去,尽量离水牛远一点,它侧过头看了我一眼,轻轻地“哞”了一声,然后又自顾嚼那胃里反上来的草料了,似乎告诉我:这样可以,我们相安无事。我一坐到木板上,浑身都没劲了,只想躺下来。我脱了破跑鞋,躺在了木板上,身上和手脚的关节以及背脊骨都有些酸痛,可能是太累了,头搁在包裹上就沉沉地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道手电筒的光柱搅了水牛的觉,它“哞哞”地叫了二声,我醒了,听得外面有人在说话:“这里面不会有坏人吧?”“不会的。”说的同时,两道光柱交叉地往亭子中间扫了扫,一人说:“有人也藏不住。”我不觉地缩了缩身体,接着两人一路啪嗒啪嗒地走了。我从柱子的空间看了看天上,星星满天,看了会又睡着了。后来鸡叫声、狗叫声、水牛也凑热闹地叫了声,我朝外看去,天还是暗的,心中想:鸡鸣狗叫,说明村里有人起来走动了。这样一想,自己就躺不住了,坐起来,穿上破跑鞋,拎起包裹就往外走,看看四边,东方已有亮色,于是就迈步向西走去。呼吸者清新的空气,人有了精神。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岔路上有人往公路上来,我忙上前打声招呼:“阿叔,到余姚还有多少路?”那人和和气气地告诉我:“不远,还有靠十里。”“我方向没错吧?”“没错,你是外地人吧,不认识这里的路,否则有条近路,怕你走错了,还是顺着这条公路走省心。”“谢谢,阿叔。”走到太阳升起老高的时候,我才走到余姚。找到火车站,进去看了看墙上的时刻表及车票价。我所剩下的一万七千伍佰元远远不够买到杭州的车票,就是慢车到萧山就要一万五千九百元。想了会,就买一张到萧山的车票吧。开车时间是下午三时半,于是就在车站旁的食摊上吃了一碗阳春面,花了八百元,还余八百元,是中午还是晚上再吃呢?看了看车站外的人很稀少,且都懒怠走动,蹲在阴影里无所事事。而我此时也与他们一样呵。中午过后,还是熬不住饥火中烧,又吃了一碗阳春面,此时的我已身无分文了,将如何从萧山到杭州呢?走,又要走多少时间呢?想着想着,觉得想也是白想,空想,只能到时候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