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是绚烂,反正是到来,反正是背负着慢慢凋残的孤独,耀眼的孤独,义无反顾的孤独。
01.站立
一九七九年的某天,在湖北省钟祥市一个叫石牌镇的横店村诞生了一名女婴。母亲因为难产几度昏迷,在向死而生的这个过程,她死里逃生终没有因为倒产和缺氧胎死腹中。
生命求生的本能让她从母亲的子宫挣脱得那一刻起便向她预示了将要到来的世界必定是困境重重。
六岁的时候,当同龄的孩子已经背起母亲亲手做得棉布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学的时候,她只能以膝盖当双脚,双手当腿支撑自己的身体来回爬行获取对外在世界的认识。父母为了能让她学会走路,像一个健康的孩子走出这个用泥墙砖瓦筑成的小院,将她六岁前坐的学步车换成了拐棍,逼迫着她能够用自己的双脚走在泥土地里。
起初她只能依靠拐棍站立,当她尝试着向前迈出一小步的时候,脚底牵连的神经像是被刀剜般刺痛,她丢掉拐棍哇哇大哭,想不明白那些欢快地走过她家小院的伙伴们为何能走得毫不费力,而她连迈出一步的能力都没有。
那一刻,她第一次认识到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有些人的人生就是这样的,轻轻松松地便能够获得他人终身都在仰望的事物,而她却要付出如小美人鱼蜕变成人类的代价。好在她有一个对她不言放弃的母亲,她温柔、坚强像这世间所有慈悲的平凡母亲一样,用自己的双手托起了孩子的一片天空。
“妈妈会老去,终有一天会离开你,孩子,你必须自己学会走路。”六岁的她在母亲婆娑的眼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再次拿起拐棍支撑着自己站立起来,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与剧痛中她开始清晰地认识到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在反反复复的训练中她终于能够丢弃拐棍摇摇晃晃地行走在乡间绚烂的晚霞中,而丢掉拐棍的她也如那些同龄的孩子般背起了母亲在煤油灯下缝制的棉布书包。
02.婚姻
从小学到高中,她就这样一路披荆斩棘,就像她六岁丢掉拐棍一样,只有徜徉在书海里,她才能忘记自己是与周围的同学不一样的。每当下课铃声响起,所有的同学们都涌向操场的时候,她只能一个人被遗弃在教室里。看着洋洋洒洒的日光从褶皱的树梢间,穿透明亮的玻璃照到她的周身,她不确定这样的读书日子还会有多久,就像她不确定未来她是否可以像所有普通而平凡的女孩一样可以谈一场美好而甜蜜的恋爱。
十九岁,她辍学了,那个年代能读到高中已经是幸运的了,更何况她还是一个“脑瘫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也不指望她能冲破命运,成才,只是希望她能嫁一个健全的男子,能够让她未来有所依靠。于是在母亲的主张下,她被迫嫁给了一个大她十二岁的男子。
在争取两性平等的对抗中,全世界的女性一直在以一种压抑与妥协的方式向男权世界低头。即使在健全身体的女性身上依然摆脱不了以依附男性而生存下去。这是可悲的。
而在她身上,她也以这种方式向命运低头了,一个“脑瘫女子”能娶她的男子必定也是鼓足了勇气的。然而被迫的、凑合的婚姻总会是矛盾重重的。
一个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健全男人。
一个是在残缺的身体中接受十五年教育的女子。
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生活方式,因为没有爱情的基础作为修复彼此关系的粘合剂,他们的婚姻注定像握在手里的泥沙,从四面八方的缝隙渗透出来。即使后来她生了一个儿子,也依然没能去改变这样的生活状况。
无法挣脱的婚姻,残缺的身体,像一道沉重的枷锁锁住了她的前世今生。她开始依靠手中的笔为自己的人生寻找一个出口,没有人能理解她,包括自己的父母,在他们的眼里,能有一碗饭吃,能活下去就可以了,其他的都是虚妄的。就像他的丈夫每次从工地上回到家里,看不惯她拿着一支笔坐在书桌旁冥思苦写。
有时候想想,人的痛苦是从哪里来的,无法沟通的桥梁,背离的价值观,精神上的打击与折磨比之她六岁时依靠拐棍站立时带来得身体剧痛还要另她痛苦。
她说,丈夫是靠不住的,儿子也不会靠得住,父母也都老去了,将来我该怎么办?想出去找份工作,她蹒跚地、摇摇晃晃地去面试,别人看到她的样子,便一口拒绝了,社会都在抛弃像她这样的残疾人。
她看到镇上的天桥上有乞讨的人跪在地上,面前放了一个碗,她在不远处也学着那些人拿了一个碗,她想只要将腰弯下去,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了。然而,她还是没能放下所有的尊严。
03.成名
苦难本身并没有任何的意义,除非你有驾驭以及升华它的能力,否则只能被其摧毁。
活着,有尊严的、并且义无反顾、自由的。
对于湖北诗人余秀华,我最早知晓她也是通过朋友转发给我的那一篇爆红网络的诗《穿越大半个中国来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中国的诗词在以含蓄、婉约来表现诗的意境与情怀的时候,这样一首带有粗俗与直白字眼的诗让人顿生了一些不忍直视的况味。
自古以来以爱情为基调的诗词有许多,比如最早的诗经《蒹葭》,同样是追求爱情一个是显得高雅与空灵,一个是粗俗与热烈。我个人是觉得没有可比性的,只有欣赏与不欣赏的问题。如果问我喜欢哪种题材的诗,我当然是喜欢古典诗词。但是我还是欣赏余秀华渗透在自己诗作里的灵性与个性。
古典诗词太遥远,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只可远观而不可亵渎。而余秀华的现代诗便充斥了太多的人间烟火的况味,成为了大众茶余餐后的谈资。
她说,不希望读者是通过关注她残疾身体的本身去关注她的诗,也有很多文友对她的诗作产生质疑,她是被炒作起来的诗人。毫无疑问,“脑瘫诗人”已经成为了她每一部作品的标签,在中国现代诗坛,诗歌已经逐渐走向衰弱时期,他们需要这样的一位诗人横空出世,让更多的人去关注诗坛。
对于余秀华,从某种意义上她也成了某些人手里“别有用心”的工具,但是却也能给她带来名与利,甚至能够帮她摆脱婚姻的桎梏。
超越诗作本身,她的执拗与对虚妄的爱情的追求,更加另我动容。我想到了自己几年前读得一本名人自传《遥远的落日》,是渡边淳一历时八年写就而成的一位日本“细菌学”与“生物学”的科学家--野口英世的自传,他出生贫困,左手残疾,却有着远大的理想,他对研究细菌的痴迷已经到了一种癫狂的地步,包括他性格上因为自身残疾带来的缺陷都使得他成为一个有色彩有争议的名人。包括他最终因为研究“黄热病”而感染去世。一个人疯狂的追求什么,便会死于什么。
《横店村的下午》
恰巧阳光正好,照到坡上的屋脊,照到一排白杨
照到一方方小水塘,照到水塘边的水草
照到匍匐的蕨类植物。照到油菜,小麦
光阴不够平整,被那么多的植物分取
被一头牛分取,被水中央的鸭子分取
被一个个手势分取
同时,也被我分取
我用分取的光阴凑足了半辈子
母亲用这些零碎凑足了一头白发
只有万物欢腾
——它们又凑足了一个春天
我们在这样的春天里
不过是把横店村重新捂热一遍
《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
当我注意到我身体的时候,它已经老了,无力回天了
许多部位交换着疼:胃,胳膊,腿,手指
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
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我怀疑我钟情于黑夜
轻视了清晨
还好,一些疼痛是可以省略的:被遗弃,被孤独
被长久的荒凉收留
这些,我羞于启齿:我真的对他们
爱得不够
《诗刊》编辑刘年说:“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这种评论是不公正的,《横店村的下午》写得便十分的朴实无华,有她对时光的感叹,对母亲老去的怜惜。包括《我以疼痛取悦人世》,如此真挚的情感,灿烂得你目瞪口呆,她是有天赋的,这种天赋是上天赋予给她的,就像她从出生起便如影随形的残疾身体般都是上天赋予给她的。
04.落幕
我觉得很惶恐,好像不知道命运把自己往哪个方向推,推得这么高,会不会突然甩下来,会不会粉身碎骨。
2017年一部《摇摇晃晃的人间》纪录片在上海首映,将余秀华再次拉回公众的视线,这部纪录片记录了她与丈夫离婚期间以及离婚后的生活状况。
她对自己的丈夫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现在有钱了,就是要“休了你”,十万,要不然你一分钱别想得到。
诗人是多情的,然而又是冷酷,这种冷酷是由奔走在她身体里的那颗桀骜不驯的灵魂主宰的,她的苦难来自于她残疾的身体,来自于没有爱情的婚姻,这些撕裂的碎片在她身体的每个角落里游走,咬噬着她的肉体。
名与利的到来并不会改变一个人的幸福指数,相反它以一种膨胀的方式将她高高的撑起,站在顶端俯瞰人间,然而这样的高度却让她更加的孤独与惶恐。
她在诗里多次描绘渴望的爱情依旧没能到来,爱情变成了一种虚妄,只能缥缈的存在于她的诗里慰藉着她。
余秀华是孤独的,至始至终她都是孤独的,而这种孤独也是存在于每一个个体之上的,或许我们并不会因为她的残疾而产生共情,却会因为孤独的特质而产生共情。她的个性,她涌现在字里行间的炽热与朴实,将她贴上任何一种标签都是对我们自身的一种侮辱,我希望她能真的追求到她想要的东西,希望她能够别再惴惴不安,命运本身便是冷酷无情的,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感受,任何外在的束缚都是一种道德绑架,你是自由的。
对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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