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落,怎禁秋
“教授。”她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已至博士,她与教授的关系也就没那么生疏,这位外界传言性格古怪的教授在她看来也就是一位可亲的阿姨。她偷偷想过可不可以叫教授一声“阿姨”,不仅因为教授和她的母亲年龄相仿,而且教授有着和母亲一样的气质。
她很喜欢在办公室门口张贴各位讲师,教授去向纸条的做法,这样看起来一目了然,避免了来访者苦苦等候。她也习惯了每次推门前看一眼纸条的内容。既然教授在办公,她就没有敲门,而是轻轻推开。
平日里她叫一声后,教授若不是在思索问题,就一定会回她一句,可今日却出奇的安静,她蹑手蹑脚走进去,怕是打扰了教授的思路。
教授没有坐在桌前,而是以一种悠闲的姿态躺倒在转椅上,似睡实醒,若醉若眠。
教授办公室的窗子正对著名的樱花大道,每到樱花开放的季节,游人如织,来的更多是她一样年纪的少年少女,像教授一样年龄的人却少得多。她是在读研究生时来到这里的,每年都可以看到开得恣肆狂放的樱花,像她年轻的心一样,放纵自如。她记得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樱花还是在一张照片上,满树的樱花开得毫不顾忌。她一直以为樱花是小小的,有单薄的花瓣,在微风中吐蕊,无比柔弱,也无比娇羞。在被挂上枝头的那一刻,它们一定是躲躲闪闪的,小脸上的红晕汇成了那让人心醉的花海。来到这里后,她每天都在期盼着樱花的开放,期盼着它们露出羞涩的小脸。
她就这样,闲暇时,坐在窗边,幻想着樱花开放时那一刻的惊艳。
教授笑她痴。教授在这里呆了十几年,每年都可以看到如月华般的花朵,从初绽到凋落,看了十几遍。教授说,它们的变化,早已经在我的心里上演。
每到这时,她都会觉得教授仿佛是掌管万物生长的司春之神,外人看来,这满园的樱花仿佛将世间至美之物悉数夺来,使他们皆为自己所有,可在它们身上,却看不到一丝杀戮的气息。它们夺了世间至美,魅惑了人们的心神,它们将香气徐徐送来,却不让你猜出它来自哪里。樱花甜美,空气中,醉人的甜香掺入初春湿润的水汽中,不急促,亦不迟疑,款款走来,与人嬉笑挑逗,却让人寻不得佳人倩影。月华铺洒到这里时,它们换了薄纱,不抱琵琶,双颊亦隐现不定。她性子急,恨樱花夺了别人的美,恨它们若隐若现,不肯露面。可是最后,她还是醉倒在樱花的怀里,仿若饮了瑶池佳酿,不思人间之事。
教授笑她,你现在因花之魅生恨,为花之美迷醉,皆因你太年轻,年轻啊!
她不解,教授从不摆架子,对她的所有问题都悉心讲解,只有这次,教授没有理会她。
教授还是静静地坐在窗前,没有理会她,她看到教授的眸中有一种醉,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教授的眼神始终那么清醒而坚定,从未像今天这样,像红酒在杯中摇晃,对面的人影如鬼魅般扭曲,但充满了诱惑。
“教授!”
她又叫了一声,教授回转过身,一刹那间,教授眸中深深的醉意一扫而光,回复到平日的清醒,坚定。
对自己的迷醉,教授只字不提。
直到后来,她留校执教,她的办公室,就是教授的办公室。
每年樱花开放的季节,她还是为樱花不可一世的美折服,她还是不懂,教授眸中的那抹醉意。
这年清明,这座城市下了一整天雨,不可一世的樱花已经凋落得不成样子,她移了转椅,赏樱花。
樱木黝黑,她却觉得这黑色无比高贵;樱花凋落,繁复的花瓣随风而起,樱花树下,雨水积成小潭,前冬的黄叶遮住了潭底的嫩草,粉白的花瓣在水中打旋;沾了雨露,花瓣粘在樱木上,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身边,玩耍的儿孙。
她突然读懂了教授眼中的醉意,也读懂了教授的那句话。只有人至中年,你才会沉下心神欣赏落花之美;亦只有到了中年,青春不再,你才能真正感知落花中的沧桑与无奈;只有步入中年,为人父母,那份血脉至亲之情才会让你明白,樱花花瓣与樱木的舐犊深情。
繁花落尽,仅在暮春。这春日的生命等不到夏日的热烈,又怎么禁得起秋日的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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