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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十一国庆节,去了新疆。
先到阿克苏,再从阿克苏到吐鲁番,再至鄯善,而后到乌鲁木齐,之后前往阿勒泰和伊犁,广阔的北疆让我看到了茂密的森林,蜿蜒的河流,庄严的山脉,以及人与人的相遇。
我开始思考:是不是越是路途遥远,越是漂泊在外,越容易遇见或是珍视陌生人的善意?在平日的生活中,我们谨慎、计较、困兽犹斗,可是在宽广的山河里,我们放弃了对抗,成为了一片叶子一滴水,在阳光中伸出手掌,在河流中抓住稻草,意外成全为美好的相遇。
我从南疆北上到乌鲁木齐后,通过旅行社组了一个6人小团。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去了太多地方,以至于已经习惯了自己和自己相处;当这一次,我遇到了他们——我们从五湖四海来,然后相遇在连绵的山、宽阔的湖和无人的路时,让我无比珍视这样的相遇。
最后一天,作为最后一个离去的人,独自走在乌鲁木齐的街头时,竟难过得无以复加。我怎能不明白,这生活中的很多人,我们早已经见了彼此的最后一面。可难过如此真切,我只能让自己平静接受,因为我知道,离别在所难免,但共同踏过的雪、喝过的酒和一起仰望过的星空都真实地存在过,都永恒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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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第一天早晨6点,司机就到了酒店楼下。他给我打电话,我艰难起床。前一日,我才从鄯善的库木塔格沙漠在深夜赶到乌鲁木齐,满身风沙,一身疲惫。我强撑着身体,背着80升的巨大背包出了酒店,跑到路边,看到一辆白色的商务车,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车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他们问我:你从哪里来?
然后,这句话就成了这个早晨,车门每次被拉开,人们依次进入后,一定会问的那句话。
陕西、广东、广西、江苏、重庆、北京。我们都来自不同的地方,但接下里的8天,我们都属于新疆。
这一天,我们要用12个小时,从乌市开往布尔津。走过克拉玛依后,我远远看到了一排白色的云垂在天空的尽头。但我不确定,我问司机,司机回答:那不是云,那就是阿尔泰山——当时,我们正停靠在广阔戈壁上的一个加油站里,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只有远方连绵不绝的像云一样的白色山脉,我当时心想,这就是我今天要抵达的远方吗?心中豪情万丈。
到了傍晚,我们抵达五彩滩。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更喜欢对岸的景象。
隔着额尔齐斯河,土地长出大片的森林,金色的落日给草木蒙上一层橘红的色泽。对岸风光,就像一幅静谧的画,极目远眺,有牛羊穿梭其间,那画便忽然生动了起来,但不知是否因为距离过远,那种动态在我眼前又呈现出一种凝滞静止的感觉,似动似静,非动非静。此后很多年,我都一直忘不了。
3
之后的几天,我们一直住在阿勒泰的山里。第一晚,我们住在当地图瓦族对外租住的木屋,夜晚的温度已降至零度以下,单薄的木板并不能阻挡寒冷,我向房东求救,他给了我一个暖水袋,这是我此夜唯一的温暖。
第二日清晨,我们要去神仙湾看晨雾,所以凌晨四点就已起床。踏着薄薄的雪与霜,我抱着我的暖水袋,站在路边等待开往神仙湾的小巴车。我一直记得,在那个黎明还未到来的漆黑凌晨,有一辆小巴车亮着黄色的大灯从遥远之处缓缓开来。我走进车里,却已人满为患。嘈杂的车内与冷寂的车外界限分明,拥挤的汽车就这样摇摇晃晃地驶入夜色,停靠在一片浓雾之中。
天色渐亮,但月亮依然挂在天上。阳光已一片一片地照在铺满了雪的山峰上,但山间的雾却没有四散而去。山坡上,奶牛三三两两地卧着,还在睡眠,仿若是黑白相间的雕像。走过山坡,便是已然凝结变成雾凇的森林。这一切,都在雾气中,隐隐绰绰,不明不白,变得像梦一样。
如此这般,似有似无,非远非近。这种模糊的意象,这些清晰的回忆,都像那神仙湾的雾一样,至今都悬在空中、悬在我的脑海里,不向上飘去,不向四周散去,就驻留在那里,不遗忘,也不远走他乡。
4
之后,我们到达禾木。
我记得,晚上的时候,我们喝了酒,打算从河边一直走回我们的木屋。一路上,没有路灯,连月光都没有。正是如此,那天的星星显得特别明亮。
这样的记忆,在此次旅行中,还有一次。那是我们因为堵车被迫停靠在果子沟大桥上的那个深夜。
当时我们已从阿勒泰抵达伊犁,从那拉提出来,小镇里忽然刮起大风,雪片毫无预料地飘了下来。我们本计划要通过独库公路回到乌鲁木齐,可此时消息已从各个微信群中传来:独库,封路了。
我们担心被滞留在伊犁地区,决定连夜驶过果子沟大桥。只要过了果子沟,后面的路,就好走了。可是太多的人都抱着这样的想法,就这样,果子沟大桥毫无意外地堵车了。
5个小时,还是6个小时?我们一动不动地停在果子沟大桥上。漫长的等待中,我似乎睡着了。忽然惊醒,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他们说,你快出来看夜空。我拉开车门,刚踩到路面,竟险些滑倒——桥面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在密密麻麻的车辆之间,在层层叠叠的雪山之上,我抬起头来,星星亮得惊人,像是有人站在遥远的天际,打开了手电筒,遥遥看着这些迢迢而来却午夜惊醒的不眠之人。
这时,有人说,要是能放点音乐该多好。
同行的一个女孩说,我来放。
是古典音乐。就在这一瞬间,交响乐响彻山谷与星空。
我在想,如果这一刻被周围的雪山看到,山会记住吗?
可这些细小的记忆对于浩浩荡荡的命运山峦来说,又算得上什么呢?
山河不仁,走远走近、走进走出,终究不过是它们眼中的浮沉尘埃。像是一阵风中尘与尘的相遇,交错之间,在一束光中微动,而后在暗处沉潜自知、各行其事,没人能看到,山河亦不关心。
《守山》中的一段写到:
守山人看到一只即将饿死的狼,摇晃着从杜鹃林中走出,见到守山之人,却没有任何力气捕食,只是带着浓浓的弱者的自卑,默默离开,独自承受着即将饿死的命运。那一刻,强者与弱者在山河湖海面前都沦落为天涯客,不值一提。守山人不属于这片山,却要在山里默默老去直至死去,而后新的守山人又来到了这片山,等待自己再次死去的命运;狼本属于这片山,却被这片山遗弃了,饿死、腐烂、自我消解,喂饱老鼠、长出草木。
山不关心一切,那么存在与记得,是否还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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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后,我把我在新疆的经历讲给我爸听。我知道他一直想去,他知道我亦需要表达。
自从他老后,就变得喜欢到处旅行。他本计划今年夏天去去走独库公路,却没有去成。不过在春天,他和他的两个朋友刚刚走完了四川、西藏和青海。他听我讲完新疆后,又开始讲述他的那些经历,这些经历我已听了很多次,我忽然明白,原来那些记忆和仰望过的雪山一直在支撑着他年老的孤独,就像我一样,明知道山不关心,可还是自作多情地把它们当做了生命的坐标,以此为乐。
静默的雪山,璀璨的星辰,无声的夜晚,和遇见的所有人,有些回忆需要我们永远记得,因为只有永恒才能对抗短暂,只有存在才能装裱过往。
就像我达到布尔津的第一天,站在额尔齐斯河畔的五彩滩,阴霾的天空在黄昏时刻忽然透出天光,一束束地照在红色的石头上,阴暗里熠熠生辉,人们发出惊叹。在人生的黑夜,记忆的光从天上照下,那一刻,此前未有,此后不再,此刻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