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哑——哑——”

沙哑粗糙的叫声让艾吉从睡梦中惊醒。他不悦地半睁眼睛，抬爪向声音的来向拍去，却一如既往只扑了个空。

热心却聒噪的邻居在千钧一发之际腾空飞起，扯着个破锣嗓子喊道：“艾吉，快起！艾吉，快起！”

“葛拉，别吵。”低沉轰隆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带着显而易见的困倦。

“傻大个，你忘啦，今天要去抢公主的！”

睡意顿时消散无形，艾吉一骨碌从碎石堆里爬起来，金色的双眼直愣愣瞪着某个角落，身体僵硬得像块巨大的石头。

乌鸦葛拉扑楞着黑色的翅膀落在他的头顶：“你看看你，整个山洞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别的巨龙都是睡在金币上，只有你是睡在破石头上！要是再不做点什么，大家都会只认为你是一头成事不足的傻龙！”

最后的一句话显然刺激到了艾吉，他连忙回过神来，急急问道：“葛拉，那个公主是从哪里经过来着？”

“是启明山啊，笨蛋！”

二

作为红龙的一员，艾吉可谓是个十分另类的家伙。

他喜欢人类，是一头乐于助人的红龙。

他曾经在狼群口中救下牧人的绵羊，曾经帮助迷失在风雪中的小女孩找到回家的路，曾经将受伤的妇孺从废墟底下救起。

然而当今世道，人与龙的关系并不和谐。虽然有少部分受助者会感激艾吉的所作所为，但绝大部分时候，人们都误解了它的好心，回报以怨恨、怒骂乃至暴力。

认识艾吉的龙都在嘲笑着他的吃力不讨好。在龙族的普遍价值观看来，不抓公主不敛财宝，成天想着救这人帮那人，最后还是照样被骂被打，实在是不能更蠢了。

艾吉原本还对同类们的看法嗤之以鼻，可是在遭受了数不清的委屈之后，它也终于沮丧地认识到了人龙之间的深重隔阂，并渐渐丧失了当初的热情。

也许，我该像一头真正的龙那样行动。

艾吉心想。

他把自己的告诉了邻居葛拉，对方很欣慰于傻大个终于开了窍，于是积极帮他物色了一个目标——瑟利安达国三公主的和亲队列。

“不仅有美丽的公主，还有数不尽的财宝！”

“简直一举两得，最适合像艾吉你这样的新手！”

对方激动的粗哑嗓音在艾吉脑海里回荡，让他稍稍变得有些亢奋起来。金色的眼珠子紧盯着远处华贵的马车和银装的骑士，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加油鼓劲，然后刷地展开宽阔的双翼，从树林中一跃而起，向着那长长的队列直冲而去。

“抢劫！”一声怒喝，尽显龙威。

三

艾吉原本以为自己得花上好些功夫才能抢到公主，却发现事情比预想中的要简单许多。

面对突发情况，甲胄披身的骑士纷纷抽出了利剑。但可能是受到艾吉凶悍姿态的震慑，他们在一阵愣怔之后便都惊恐地作鸟兽散。

三公主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慢吞吞从马车上爬了下来。轻飘飘抬头一看，就见到了足有五六人高的巨大龙影。

艾吉感受到了对方的瞩目，下意识挺了挺胸膛。

红褐色的菱形鳞片，宽大无比的翼展，赤金的瞳孔，以及缺了一截的黑色龙角。

三公主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冰雪交加的夜晚。

红龙的爪子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公主瘦小的身板。与此同时，艾吉低沉如雷鸣般的声音也轰隆隆响起：“美丽的公主，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红龙艾吉的所有物了。”

顿了顿，他想起了葛拉的叮嘱，又发出了很不自然的几声大笑，以加强自己的威慑力。果不其然，他感觉到对方的身体颤抖了起来，然后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扑哧哈哈哈。”

咦？！

假笑戛然而止，艾吉困惑地低头看向爪子里的姑娘：“你笑什么？”

按照葛拉所说，一般的公主在碰到这样的情况时，要么是破口大骂，要么是啜泣求饶，这发笑是个什么状况？如此不按常理出牌，自己接下来还应该说出“尽管叫吧，哭吧，很快你就会知道这都是没有用的”这样的台词吗？

三公主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摆摆手道：“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很可爱。”

艾吉眨了眨眼睛，心想自己这副威武帅气的样子和可爱粘得上边吗？

这是在夸自己呢，还是在夸自己呢，又或是在夸自己呢？

三公主似乎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点点头肯定道：“当然是在夸你。”

艾吉仿佛是被夏日的阳光直直射入心底，整头龙都荡漾着让人心醉的暖意。这是多久了，终于又有人向他表达了善意？

心情甚好的红龙先生顿时觉得自己绑架公主的做法相当不厚道，正准备将对方放下，就听人家姑娘开口催促：“还不快快把我带走？”

咦咦咦？！

四

就这样，艾吉把三公主带回了自己的洞穴。

葛拉第一时间前来道贺，却在听到事情的经过之后惊得差点掉了眼珠子。他猛地扭头看向一旁悠然自得的三公主，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你……自己要求来的？你知不知道自己遭，遭遇了什么？这是龙啊！小时候都不看童童童话故事的吗？！”

“就不看，真是对不住了啊。”三公主漫不经心地应了句，然后从石块上跳回到地面，在洞穴里踱步打量起来。

趁这机会，艾吉赶紧向葛拉求助：“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葛拉也有些苦恼：“按照我的了解，将公主掳回之后，绝大部分巨龙都会花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让对方放弃反抗和逃走……”

他瞥了瞥正饶有兴致参观新居的三公主，又瞧了瞧憨憨的艾吉，叹了口气道：“鉴于这姑娘实在与众不同，而你的智商又不出众，我建议还是从好好邻居开始吧。”

于是乎，等公主参观够了，转头一看，就见红龙先生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大堆木头，正打算乒乒乓乓大干一场。

“……你在做什么？”

“我给你建房子。”艾吉咧嘴一笑，踌躇满志，“我们要当好好邻居呀。”

三公主愣怔半晌，又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你怎么又笑了？”艾吉不解。

虽然不理解，但他并不反感，甚至是相当喜欢对方的笑容。三公主一笑，他就觉得自己的心里有只兔子在一蹦一蹦，痒得不行，痒得让他想凑上去……

还没想完，就听三公主若无其事道：“我以为你把我抓来，应该是要做些色色的事情。”

轰！

艾吉感觉自己全身的鳞片都在剧烈地张合，喷射出的热气在身侧环绕成浅浅的薄雾，遮盖住了他羞涩的表情。

五

“你你你说什么，我我我没有！”他心急反驳。

“我开玩笑的。”三公主耸耸肩，垂下眉眼轻声嘀咕，“还真是和以前一样纯情……”

艾吉耳朵动了动：“你说什么？”

“我问，你角上戴着的是什么？”她指了指巨龙缺了一截的黑色龙角，上面挂着一颗翠绿色的球形晶体，在洞穴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艾吉抬爪小心摸了摸，摇摇头回答：“不清楚，我是一头记忆力不好的龙……但肯定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从我有记忆起就一直在戴着了。”

三公主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伤感。

红龙先生不想看到她这个样子，他想念对方的笑容，于是当即抓起几根木头摆弄起来：“别急，我这就给你建房子。唔，用金币装饰，很漂亮的。”

才说完他就想起来，自己的金币都是从对方手里抢的，当即想要开口解释。

三公主抢先开口：“可我不想和你在这里做邻居。”

仿佛是被冰水兜头浇下，艾吉感觉自己整个龙都凉透了。

但对方却接着说了句：“艾吉你这么好，帮我个小忙，我们就换个地方做邻居，好吗？”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掠过拂过艾吉的心尖。他的脑子还没有做出思考，嘴巴就已经自作主张地回答：“好啊。”

六

三公主希望艾吉能够帮助瑟利安达击退驻守在帝都附近的爱因斯特国军队。

艾吉这才知道，所谓的和亲不过是敌国爱因斯特开出的停战条件之一，三公主并不愿意。身为一条崇尚公平的龙，艾吉本身也十分讨厌这种强人所难的行径，于是当然乐意帮忙。

红龙的威力超乎想象。

艾吉不过是在敌兵面前抖了抖双翼，咆哮了几声，外加随意喷了喷龙息，敌军就瞬间萎靡了。半天之后，他们便撤离得一干二净。

敌方退兵之后，三公主让艾吉落到了王都城堡外的大草坪上，不多时，周围便挤满了人。三公主站在艾吉脑袋上，语气激动地高声说道：“是红龙艾吉带给我们胜利！”

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欢呼。

“艾吉是我们瑟利安达的朋友！”

人们齐声高呼：“艾吉！艾吉！”

艾吉何曾受过这样的欢迎仗势，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三公主感觉到龙的僵硬，轻轻拍了拍，又朗声道：“而且艾吉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在守护着我们！”

百姓中传出纷杂的议论声，然后突然之间，有人大叫：“对了，之前我的羊群走丢，好像就是这头龙把它们赶回来的！我记得它的角缺了一截！”

有人开了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想起了艾吉曾经做过的好事。现场的气氛越发热烈而真切，艾吉的心头顿时涌出了又酸又甜的感觉，热血沸腾之下，他浑身的鳞片都在张合着喷吐热气。

三公主凑到红龙耳边轻笑：“看吧，总有一天，大家会明白的。”

这话似乎在什么时候曾经听到过，艾吉奇道：“难道我以前见过你吗？”

三公主哼哼两声：“你猜。”

遗憾的记忆力让艾吉绞尽脑汁也没记起什么东西，他支吾了半晌，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惹得对方不高兴了。

但三公主却不在意，她摸了摸红龙角上的翠色挂坠，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猜不出来就算了。我只想知道，艾吉你能留在这里和我当邻居吗？”

艾吉心里一动，再次脱口而出：“好啊。”

七

是夜，三公主的房间。

银甲侍卫低声报告：“禀公主，王子传来口信，问是否满意此次配合。”

“除了撤退得快了些，其他都还好。”三公主的心情很好，嘴角一直噙着笑，“帮我和奎因说一声谢谢，以后说不定还有合作的机会。”

“好的。”侍卫应了声，却没有退下。

“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侍卫低头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恕属下冒昧，请问公主……为什么要联合爱因斯特国来演一场侵略的戏码呢？”

“这个简单。因为人类和龙族的关系亟待改善，而艾吉或许就是个契机。”

侍卫恍然大悟。

三公主缓步走到窗边朝外看去，只见艾吉正在决斗场的空地里沉沉酣睡。

她隔着衣服抚摸胸口那颗突出的球形挂坠，嘴角笑意更深。

当然，这其中有她的一点私心。

既是希望艾吉的善行能够得到理解和回报的私心，更是希望自己能和他在一起的私心。

六年前的初见，艾吉为了救她没了半截角。

两年前的夜晚，他又为了帮她撞到了脑袋。

时至今日，她终于羽翼丰满，那就轮到她来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护对方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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