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都在逆水行舟,他清楚所有的航向,不过可惜的是他一生都没有快过逆水。从出生开始,归有光就被认为是不平凡的,是命运之子。
“有虹起于庭,其光属天”,他降生的时候,祖母听见他的哭声就颤颤巍巍走过中庭,和叔伯们商量后给他取了个很有象征意味的名字:有光。
以后的日子归有光的使命就是让家族有光。
南阁子不是什么好地方,一丈见方,百余年的光阴让这里满是杂草。七岁以前,归有光在中庭中穿梭游曳,母亲在夜晚教他读《孝经》,烛光晃动,人影斑驳。
很快他在庭中的足音就沉了下来,蹦蹦跳跳的生活结束得彻底。八岁时他一个人在屋中研习《小学》,依旧烛光晃动,风绕过南阁子吹来,屋外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象。
这时祖母永远地代替母亲,祖母陪着他看这些雪花落在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十五岁时,归有光束发读书轩中。如今他出入中庭时要穿过一道一道的墙,没来得及砌墙的地方也竖起了篱笆。家族终于撑不起盛大的聚会,早晨升起炊烟后叔伯们跨过厨房各自去吃饭,之后各自回家,这景象归有光并不感到惊讶,十二岁那年祖母死后,家里的灶厨就不再共享,祖母在世时维持着薄如春光的宁和统一,而今寒冬已至,棉不足御冬,粮不堪果腹,叔伯们就在这时分了家。
归有光路过中庭时惊起了厅堂中的鸡禽,一时间鸡飞狗跳,东墙的狗对着西墙的狗叫吠不止,他像闯了祸,又像撞破了一件破衣裳,一时间呆在原地。
直到叔伯们的妻子出来喝止了狗的叫声,一切才终于回到原来的平静。他匆匆走向南阁子,春风拂面,拂到背后时吹起了鸡毛在空中飞舞。他脑子里盘旋着“喜不相庆,死不相吊,入门私其妻子,出门诳其父兄”这样的话,挥之不去。
雨天时,南阁子禁不住雨水,“尘泥渗漉,雨泽如注”,案头的书一搬再搬,无处可容。于是这个读书人修葺了一下屋顶,庭外砌矮墙,庭内胡乱种些兰桂竹木,从阁子新辟的窗户里看去,很是幽寂。他在古书中见古人植兰桂竹木修身养性,以得山水之愉,如今他怡然自得说不上,但过午之后的阳光返照到室中,一扫阴暗,总归好很多。
麻雀来庭中啄食,他恶作剧地吓一吓,鸟已经不会再飞走了。三五之夜,桂影斑驳,再次起风时影子摇晃,人影暗淡,一时间竟有些珊珊可爱的样子。
给取个名字吧!他看了看这个室仅方丈,仅容一人居的老房子,觉得应该取个更老的名字,于是想到了死去的母亲,祖母,曾祖父······他一直想,追溯到了远祖归道隆,想起那个远祖生活和发迹的地方。于是南阁子就叫“项脊轩”了。
回忆着远祖的足迹,他血液都在沸腾,一种振兴家族的责任感充盈着他的胸怀。原本我以为他大可像陶渊明,像苏轼,世事不挂心头,而今我明白他没得选。
从他出生之时“有虹起于庭”,从他七岁时背诵《孝经》,从母亲和祖母去世,从“东犬西吠,鸡栖于厅”之时就没得选。
苏轼在北宋时说“长恨此身非我有”,几百后的明朝,归有光也在经历着,他隐隐约约感到了,但就像雪花落在深渊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历史和苏轼自己成就了文化上这个丰富的苏轼,少年得志,大起大落,从登科及第的风光无限到一贬再贬的九死南荒,苏轼的一生激扬浩荡,而到归有光这里生命的旋律变了,变成了胡琴琵琶,幽幽咽咽。
母亲在去世之前留下的遗志,归有光可以实现不了,但是他不能遗忘,不能摆脱也不能逃避。祖母在有意无意地去项脊轩看他时假装轻松地说:“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他明白祖母不想给他压力,但是“吾家读书久不效”,真的太久了,从太常公宣德年间至归有光读书轩中,整一百五十余年,好几代人的时光。“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下次再变,就是花落人亡了。
那天祖母拿着象笏的情景他没办法遗忘,“瞻顾遗迹,如在昨日”,昔日的的象笏被磨得洁白光滑,映照着宣德年间的朝堂,十一二岁的归有光在祖母面前“长号不自禁”。
归有光在轩中待了很久很久,久到能够听足音辩人,也许他能听出世间所有的脚步声,匆匆的,得意的,哀怨的,从容的,蹒跚的······大概他从来没有听过自己的足音:既轻盈,又深重,有点从容,也有点急切,就像风雪落在黎明时的声音。
《项脊轩志》到这里暂时结束了。二十岁,归有光考中秀才,二十三岁娶妻,妻子是自己七岁时就约定婚约的表妹。
没办法考证归有光是不是对表妹一见倾心,但是足够深情,足够刻骨铭心。《项脊轩志》的补记里,他感念她无言的爱,她悄悄帮他维护的尊严以及她的忍耐与贤惠。
大概十三年后,他终于中举,此时的归有光三十五岁左右,这个时间来得晚了很多。他将要举家搬迁,在离开的前夕,续写了《项脊轩志》。
这些年大明王朝没有颠覆性的动荡,世事安稳。归有光的胡须长了又剪,剪了又长。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归有光二十三岁时,妻子来到他的项脊轩。妻子问他久远的家事,因为久远的归家还是钟鸣鼎食之家,妻子在他身旁陪他读书,没事就和他说说话,新婚生活很甜蜜。
妻子有多维护他呢?
她归宁回来,转述姊妹们的话:“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
那些“鸡栖于厅”的中庭,那些“东犬西吠”的中庭,那些“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的中庭,妻子归宁时对自己的姊妹们只字未提。妻子只向妹妹们提了归有光寄托理想,视之甚惜的项脊轩,南阁子。
爱他,爱他的理想,也爱他的尊严,归有光的妻子和《浮生六记》沈复的妻子宛如一人。
“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休,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三十五岁的归有光变成了黎明前的大雪,足音细微难察。这几年他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多,语句写得越来越简约,大片大片的留白,大块大块的沉痛。“室坏不休”是他对妻子的祭奠,“久卧病无聊,使人复葺南阁子”是他对妻子的怀念: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从三十五岁中举,到六十岁中进士,二十五年间至亲至爱纷纷离去,“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所有悲痛沉淀下来,归有光把最深的怀念给了妻子。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你读的时候一定要出声,因为那一声比一声低垂的降调里,爆破音和嗓子里轻微震颤的浊音短促交织,耗尽了他一生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