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富贵的命运,常人想要。物极必反的哲理,智者都懂。于是乎,戏剧性的节目就在历史中反复演绎:那些荣华到了顶点、富贵到了极致的人,内心感受竟然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美梦成真,惧的是大祸临头。
在秦朝,李斯位极人臣,又是皇亲国戚,若论荣华富贵,他人望尘莫及。其长子李由官居郡守,回家休假,李斯为之设宴,百官前来捧场,盛况空前。如此赏心乐事,李斯却从中觑见了盛极必衰的征兆。他当众感叹道:“我曾听恩师荀卿讲过‘物禁大盛’的道理。我原本只是楚国上蔡的平民,皇上不嫌弃我愚钝,将我提拔到眼下满朝文武无人能及的高位,可谓富贵到了巅峰。物极必反,月满则亏,可我还没有找到歇脚息肩的地方!”
李斯能够讲出这番话来,应该不算糊涂虫。“物禁大盛”的意思是:任何事物都必须留有回旋余地,切忌过于旺盛,过于圆满。李斯对物极必反、月满则亏的道理了然于心,但他迷恋权势,患得患失,又很难说他是真正的明白人。秦始皇死后,他与赵高耍阴谋,助胡亥取皇位,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的坏事。到头来,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没能保住,灭族之祸却如影随形。在刑场上,他对次子感叹道:“我想与你再牵着黄狗,一同出上蔡东门,去追逐狡兔,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永远都不可能了!”鬼门关前吐实言,李斯悔之深矣,悔之晚矣。
智者身处荣华富贵之乡,就算不灭族,不掉脑袋,恐惧感仍挥之不散。晚清重臣曾国藩绝对是个明白人,封侯拜相之后,他对荣华富贵始终抱有警醒的认识。同治七年(1868)七月,他以武英殿大学士的身份奉调直隶总督、北洋通商事务大臣。十一月初四,曾国藩乘舟告别,欢送者万人空巷。当天,他在日记中写道:“念本日送者之众,人情之厚,舟楫仪从之盛,如好花盛开,过于烂漫,凋谢之期恐即相随而至,不胜惴栗。”曾国藩一向以“花未全开月半圆”为佳境,这回却亲眼见到“好花盛开”的局面,难怪他“不胜惴栗”。
左宗棠同为晚清重臣,封侯拜相之后,在家书中,也曾多次提及一句民间谚语——“富贵怕见开花”,戒惧之情溢于言表。最终,他只分给每个儿子五千两白银,教导他们早作打算,自食其力。
富贵怕见开花,原因何在?此花比昙花更娇,比罂粟花更媚,比曼陀罗花更毒,往往结不出善果。富贵一旦开花,伴随的多半是骄奢淫逸,招致的多半是祸患灾殃。为了防患于未然,在自省方面,在家教方面,有识之士都要下足苦工夫。如今,我们读一读曾国藩家书、左宗棠家书,就不难发现,他们既担心自己居于富贵之乡,忘却耕读之本,又担心子孙养成纨绔习气,干出败德营生。“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荣华富贵变成了他们沉重的精神包袱,那些自我敲打,那些苦口婆心,我们觉得做足了,甚至做过了,当事人却依然忐忑不安,字里行间全是惶恐。富贵怕见开花,真不是一句玩笑话。
说到底,荣华富贵并非祸根,其背后的骄奢淫逸才是祸根。古今大奸大贪暴露出诸多“脓疮”,病根均在酒色财气中,父奸子效,夫贪妇随,不落法网而不止,不闯大祸而不休。要说可怕,还真是可怕。
晚清时期,万方多难,百姓劫后余生,曾国藩与左宗棠居高位而不忘本,均能严于自律,他们在任上做了许多慈善事业和公益事业,比如赈济灾黎,建造义塾、义仓、育婴堂,修葺文庙、贡院、书院,开设书局,刻印儒家典籍,诸如此类,不惜动用自己的养廉银。富则利济乡里,贵则泽被天下,他们的做法既是明智的,也是大有裨益的,青史牢牢地记住了他们的功德,唯有此花能结善果,亦唯有此花永不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