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威
我活了半辈子,但到现在为止,我依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叫阿威的父母为干爹干妈,阿威他们叫我们父母为干爹干妈,我们和阿威他们又互相叫干哥干弟,到底是他们家谁来契我们父母,还是我们家谁去契他们父母,我也从来不问父母为什么。
总之,我们和阿威见面都互相叫干哥干弟。
阿威他们还小的时候父亲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了,他的两个姐姐长大以后也外嫁,到岩滩库水淹没我们田地不久,他那个弟弟也意外落水离世,最后只剩下他和母亲,应该是在十多年前吧,大概阿威接近三十岁时老妈回石山老家为他说来了这门亲事,他有老婆了。
十多年来,阿威他们一直没怀上孩子,到现在依然净身,谁也不知道她们谁有问题,也不想知道谁有问题,有人可能还希望她们都有问题。
一天我回去,到我的房子前转悠,因为没回去住,屋檐下的泥土被小孩子,还有那些鸡,挖得坑坑洼洼,一片狼藉。
我正看着,干妈从屋里出来,因为他们的房门斜对着我的房子,她在门口可以看到我活动,他边向我走来边回头看,好像害怕什么。
到我跟前,干妈低声地说:“干儿,你不要打阿威呢,阿威不懂事,你原谅他。”
我云里雾里,不明就里,也不问为什么,只是嗯嗯地应答。我能说什么呢,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以为干妈神经了呢。
干妈说完就回去了,我围着自己的房子转圈。
我的房子虽然和兄弟们排一行,但做完路我才起房子的,所以被一条路隔开,路通到阿威他们这一排,左伸过去通学校路,再从我的右屋角通到龙江公路。
我的房子是独立王国,靠近公路,之所以选中这里,是考虑以后龙江田园风光风景区建成后,我们做点生意可能比较方便。
转完,回到大哥家,老妈正在剥瓜苗,我坐下来一起剥,然后问为什么刚才干妈叫我不要打阿威,好像他有点发癫。
老妈先笑了笑,告诉我,前几天吃饭的时候,阿威夺下他母亲的饭碗,说整天不做事,就知道吃,还一脚踹他妈妈出门,他妈妈就跑到我们老爸这里来告状,老爸去教育阿威,阿威不但不听,还抡起板凳打我们老爸,老爸头都受一点小伤,阿贵、阿合几个侄仔就想去打阿威,老人们劝阻后才罢,所以干妈总担心我们家的人去打阿威,真的可怜天下父母心,自己都被那样虐待了还护着他。
至于为什么干妈要来向我们老爸告状阿威,是有原因的,老爸和干妈是第一代移民,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从石山区同一弄场移民来,干妈称我们老爸为弟弟,所以每每有事都要找我们老爸解决。
“这也是一环报一环。”老妈说。
我知道老妈说的是什么,问,以前真的有这么回事吗?
老妈说真的有。
那时候我们太小,也只是听说,也许是历史的原因,那时候粮食不够吃,每次吃饭前,干妈都先把部分饭舀出来藏,不给公婆吃,公婆出去后再拿出来给老公和孩子们吃,现在阿威他们虽然没有孩子,饭菜也够吃,但他依然依葫芦画瓢,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种什么苗,就会结什么瓜。以前总以为这些都是文人编造的故事,现在就活生生的发生在我们面前,一切都是真实的。
阿威他们没有孩子,他们也从来不和孩子们玩,哪个孩子惹恼了他,他真的会往死里打。
有一个星期六,孩子们没去学校,吃水果的时候互相投掷果皮玩,阿里不小心把果皮打到阿威脸上,阿威咆哮起来:“哟,你小小年纪懂得看不起我?!”顺手抓起旁边一个木条冲过去要打阿里,阿里反应快,拔腿就跑,几个大人见状拦住阿威,阿威不罢休,回头又去踢阿里家的门,搞得两家闹了一个下午。
阿威对待妇女也是毫不手软,乜追挑水放菜时不小心踩了一下他的菜,他一脚把乜追踢倒在路边,还想用石头砸乜追,我老妈喝住他他才罢手。
阿威真正的像个癫仔。
大多数的人见阿威这个样子都敬而远之,人家当然不是怕他,而是不想跟癫仔计较而已。外面的人见大家在常在一块聊天好像很和谐,其实大家心里都各有想法,只是不说而已。比如一些妇女背后就诅咒希望阿威某一天像他弟弟一样落水而死,全家死光光。
可以说,没有孩子的阿威本应得到大家的同情才对,可事实却相反,没有人不恨他,没有人不诅咒他。
没有孩子,也许是上天有眼,是报应,也是惩罚,要怪只能怪他们母亲,怪他们自己。
阿威他们两公婆以前出去打工过,但后来不去了,待在家里都有四、五年了吧,每次我回去,几乎都见他们各自坐在自家门两侧,呆呆地,似乎什么话都没说,就像两个痴呆人;或者坐在学校路靠近龙江公路边那条长竹上与他人聊天。
四十多岁的两个壮年人,整天不做事,就靠那点库区补助粮和补助金维持生命,这无异于行尸走肉。但也许他们觉得做多没用,因为没有孩子,为谁而做呢?
我觉得他们这样整天不做事也不对,前年,有一个果场需要一对夫妇去管理,便介绍他们去,但他们说身体有病,去不了,我也就算了。
这样一家人在前几年享受到了低保待遇,屯里许多人都摇头,大家都说,这样的政策其实就是鼓励懒人,越懒越得照顾,越不孝顺越得照顾,显然不是公平的。
屯里同情阿威的,我想大概只有我了。
阿威二十多岁刚结婚那会儿,应该还是有一些头脑的,很想做一番事业。那时候我还在政府里上班,一天,阿威买一件啤酒去我那里,叫我出面帮他找银行借钱养羊,不是我不想帮他,而是那时候我的问题出来了,正接受有关部门调查,我哪里有心思帮他,过不久我就出事了,他的事就不了了之。我记得阿威跟我说过,他一个孤儿,举目无亲,唯有我这个干哥可以依靠了,结果我没能帮他,也许阿威心里一直对我不能帮他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一直以为我也看不起他,但他哪里知道,我自己都帮不了自己,饭碗都丢了,哪里帮得上他。到现在我都一直怀有愧疚之心,只是我从来没有跟阿威说过这些愧疚话,他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一切都已经过去,我自己现在也过得非常窝囊,非常失败,又有多少人同情我、关心我?很多人也会在背后骂我、数落我。
生活就是这样无常,许多事情不是人所能左右的,但我希望阿威真的能善良一点,对母亲也好,对邻里也好,都要怀一颗善良之心。
我记得我们这个移民新村建成后,我没有进过阿威家,他也没有叫我去过,家里是什么样子我不得而知,我想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前几天,天气很冷,屯里有喜事,我几乎是缩着头回去的,在妹夫他们那个巷子里摆满了桌椅,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上身几乎都是崭新的厚厚的羽绒服,下身是漂亮的各色裤子,脚上的保暖鞋子有白的有灰的有蓝的,每个人走动起来都是一面五彩斑斓的旗帜。
我走到尽头,那里是后勤处,几个男人穿梭往来,有切肉的,有端菜的。这时,屋里走出一个颜色与众不同的人,衣服、裤子都土色,最显眼的是右衣袖飘扬着一块巴掌大的布料,似乎沾满了油污,在他走动时那块布料更勤快的飘舞着,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更引起人们的注意。
这个人就是干弟阿威。
阿威见我,和我打了招呼,然后端菜去摆桌。我这时才注意到,阿威此时没有穿袜子,脚上套着一双断了耳的凉鞋,鞋耳在阿威走动时左右噼啪噼啪地抽打着阿威的脚,就像我们农村犁地时,人们用鞭子抽打牛身促其前进一般。看到这一幕,又不禁使我想起小时候,也是一个大冷的冬天早上,我们的屋檐,还有水缸边沿都结有冰块,虽然那时候我们也很穷,但我们有一双解放鞋穿,干妈没有鞋穿,光着脚丫去河里挑水回来,脚被冻得太疼,她把水桶一撂,蹲在地上哭了。我们小孩子不知道什么,就围着她嬉笑。
半个世纪过去了,干妈老了,时代变了,社会发展了,可是干妈的儿子阿威依然在重复着半个多世纪前干妈的故事,何其可怜,何其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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