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假期返乡之后回北京没两天,我妈打电话给我,以人类之悲悯情绪的最高水平跟我说,大舅舅肺癌晚期,住到人民医院了,讲了一些细节,也讲不清爽,过了一会儿,又提了一嘴,曹二(我叔叔)也进医院了,脑溢血。
我说哦,好的吧。
我妈妈兄弟姐妹六个,她最小,大舅舅最大,比她要大一轮半的,基本勉强是同辈了。我对这个舅舅更没什么印象,听说他很早就离开泰州,去姜堰上班,但也可能不是因为长子养家,而是为了躲避下乡。这人性子非常爆,小时候在巷子里同邻居小孩打架,把指甲剪成锯齿状去挠人,罪孽惨重,上班以后娶媳妇生孩子一句话不同家里讲,但我妈妈那个穷家,外公死得早,外婆眼睛瞎得早,也没人好讲的。
大舅妈也很爆,据说天天在家挑事打架,但又风闻一家大姑子小姑子都不好惹,结婚好多年,不敢上泰州。生了一个姑娘是我大表姐,重男轻女,骂骂咧咧,没几年又生了一个儿子,是我大表哥。
很模糊的记忆,小时候,泰州一大帮子去姜堰吃喜酒、吃寿宴,大舅舅永远穿一种列宁装,双排扣长风衣或者双排扣灯芯绒棉衣,挂副墨镜在衣襟上,毫无工人阶级自觉性。大舅妈镶了一颗银牙,嗓门很大,说话也没有轻重,一句话说不对,大舅舅劈手就往背上打一下,他也这么打姑娘,也这么打儿子,但他对家里妹妹和外甥女们好得要命,一帮女眷坐主桌,菜都先上这边。
大表姐挺苦的,苦到二十七八岁的她骑车带着七八岁的我去街头买个水果,都会诉苦诉到流眼泪。但她又热心又善良,骑起自行车来飞快,腿又细,又送了我一整本集邮册子,我一直很喜欢她。
大表哥好像不太苦,沉迷足球,用大开本的本子记着每一场比赛的出场、比分、赛事看点、技术分析。有一次,听到他在典型苏北民居的院子门口跟人激烈地骂架,听下来就是为了不同的爱豆打call打起来了。家生儿子多少溺爱一点,可是大表哥没上学没工作,拿了家里的钱要去学做蛋糕,蛋糕没学会,带回来一个大他九岁、长相特别不行的女的就要结婚,我大表哥一事无成,皮囊是蛮好的。死去活来半年,大舅舅咽下一口气同意了,婚礼上,他黑着脸一言不发,看到儿媳妇就心绞痛。大表姐跟我们坐一桌,笑着说,你别看小蒋胖归胖,眼睛倒是双眼皮,不赖的。
我妈妈一门鱼贯一般的美女,大舅舅估计觉得媳妇实在难看,自此也很少同泰州亲戚来往。外婆活着的时候,过年还来一趟,半小时车程,坐着半天打个麻将,当晚就走。外婆去世以后,更不来往了。
但我听说外婆去世以后不来往的真正原因还是遗产分不清爽,头七还没过,就要同姨妈们和两个小舅舅吵翻。我说了,我妈妈一家穷得恨不得去死,哪里来的遗产呢?原来是拆迁以前有三间屋,二舅舅一家、小舅舅一家跟外婆住着的,拆迁以后,置换到城郊楼房小区,二舅舅一套,小舅舅一套,外婆跟小舅舅过。房子三文不值二文地就拆了,大舅舅突然说他应该分一份的,让两个兄弟贴钱给他,讲了很多难听的话,被我凶悍的女不强大天不容的两个姨妈怼回去了。大家心里都有委屈。我大表姐,那个长腿mm,从外婆没冷的遗体上揪下一副耳坠子,说这是奶奶传给她的,因为她是长孙女。我妈妈当时就疯了,那耳坠子是铜的啊!三文不值二文,你就不能留给我吗?没留住,总之最后兄弟姐妹就闹崩了。
大舅舅前半生的故事我竭尽全力就知道这么多。接下来就是他生癌症,到泰州来住院,姨妈们嘴上mmp,但轮着番地送饭。姨妈家的女儿女婿们,找关系的找关系,筹钱的筹钱,我有个表姐夫,炒股赚了好多钱,比我爸爸赚得多得多的钱,人也很大方,出了很多力。不然也没办法,大舅舅一家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插播一则我爸。我爸沉吟了良久,说,要帮的,而且我看小琴(大表姐)和周翔(表姐夫)两个孩子都好得不得了,周翔多热情的孩子,这个关系要处的。我很清楚他的言下之意,这些年来,因为对我逐渐放弃,他看到顺眼的晚辈,总觉得对方有可能能帮他养老送终。
我妈妈说她去医院看到大舅舅的时候,他刚做好手术醒过来,护士拍拍他确认他的意识,指着我妈问:你看这是谁?大舅舅呜呜囔囔地说,晓得啊,七公主。我妈眼泪就下来了,说,哪有七个??六个!大舅舅呜呜囔囔地更正了一下,六公主,六姑奶奶。
在这期间,我妈妈来北京住过几天,看到我网购冰激凌的冷链包装袋子,还有个肩带,我正愁扔也不是留着也没用,她说,这个正好给我带回去,可以给大舅舅送饭。
回去后她把那个包送给了小琴,小琴就哭着拉着我妈妈的手说,谢谢小姑妈,多亏了大姑妈二姑妈小姑妈!后来,她还把我妈妈叫出来,压低声音,说,小姑妈,奶奶那副耳坠子,我还是还给你吧,我知道你想留个念想,明天我就回家拿来。我妈妈嘴上笑嘻嘻,心里mmp,以六公主的高贵断然拒绝了。可是后来她给我讲这个事的时候,还是哭了。我妈妈十几年以来经常做梦梦见我外婆,其实连我都经常梦见。也不知道小琴会不会梦见。
大舅舅的治疗很失败,还遭遇了用错药的劫数,最后命是保住了,基本上也不能算有机地活着了。我爸爸劝了他家不要医闹,找了点关系,索赔二十万块钱,人出院回家慢慢过。
再后来的消息就是九月底我回家,听说大表姐的儿子都有儿子了,摆满月酒,我没赶上,第二天吃早茶,看到大表哥,快五十岁的人,眉眼神情竟然没有什么变化。我说我跟你有二十年没遇到过了吧?他也不怵这种琼瑶般的叙事,说是啊有的!我说你女儿都多大啦?他掏出手机给我看照片,一个戴眼镜的女学生,双眼皮,嘟着嘴。在桌上,他跟人又就泰州干丝为什么秒杀扬州干丝,条分缕析地谈起来,后来,还跟我交流剁椒鱼头应该怎么做。我爸爸听了,悄悄跟我说,你不要听他们的,都是老土,你就按网上的菜谱做。
至于曹二,我叔叔,是个母胎杀胚,精神分裂祖传基因的活火山,一篇说不完,总之他半夜起来上厕所突然脑溢血,就进医院了。我妈妈一向痛恨我爸爸那边的亲戚,这个曹二是个大杀胚,尤甚,他一进医院,我感觉从我爷爷到我爸爸到我小姑到我妈妈,都像出了一口恶气一样统一了口径,只字懒提。
但这个故事跟自命不凡到底有什么关系呢?盛夏的一个中午,我爸爸突然给我打电话,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说他在西河边散步,太阳不大,没什么事。但自命不凡如我,一下子听出他语气里压都压不住的悸动。我说,怎么呢,散步回味自己成功的人生?我爸愣了一下,随即颤抖着声音说,同你说一个事,我最近干了一桩大事,他停了两秒,仿佛在等我捧哏,但我既然认定同他没有做父子的缘分,也懒得履行捧哏的义务,我等着,两秒钟以后,他激动地说:
我救了两个人!!
讲真,我认识他三十年,再怎么了解他的自命不凡,这个程度的话,我还是没听到过。我追问道,你怎么救了两个人?他说,你大舅舅,你晓得的哎,还有曹二,一个肺癌一个脑溢血,险得不得了哦!大舅舅挨用错药,本来都不行了,我当机立断,赶紧去人民医院找了陈主任,正好!那天有个北京的胸外科专家来,我就说你们赶紧安排专家会诊抢救!我就,等于说是我安排组织专家会诊,北京的专家,立刻就拿出抢救方案,还好!救回来了!曹二也是啊,都是我救的啊!哎!紧张得很!
我说,好的吧,你真是功德啊!他说,可不是,我得(děi)救啊!不然靠他们哪个?都不行,只有我,军事化的反应速度。
挂了电话我莫名其妙地哭了很长时间。我觉得大概是因为我有一个如此自命不凡而又呆逼的父亲。这个基因肯定已经深深遗传到了我身上。我就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呆逼2.0,或者X。可是也有那么一丝丝的,我想,他开心就好吧,他的一生,颠沛波折,60岁了还愁没有人养老送终的,再没有这点自命不凡,要怎么活呢。
哦!我点起打火机看着扑棱棱的火苗想,这大概也是一点缘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