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春花就是个贱货。”
我停下手中的活儿,循声望去,田埂上一群小痞子有说有笑地走来,这话正是从为首的小泥龙(泥鳅)嘴里传出。
“骂谁呢!”我丢掉手里的稻秧,水鞋上还沾着泥巴,跑到他跟前儿,直愣愣盯着他。
见我动了火,其余三五个小痞子全都一溜烟跑没影,只剩小泥龙被我揪住脖领子动弹不得。
“骂她和你有什么干系。”他把头歪到一边,往地上啐了口吐沫,“我不骂,她也是贱货。”
我握紧拳头,朝他脑袋重重来了一拳,这一拳捅在鼻子上,拳头带着泥浆,混着流出的鲜血,淌了半边脸。小泥龙把血一抹,大吼一声,卯足了劲儿紧紧勒着我,把我往田边的臭水沟里推。我抓住他裤腰往上一提,顺势翻了个身,将他压在身下,又朝他左脸招呼了一拳,他也不吃疼,反而死死夹住我胳膊,拿牙狠狠咬了上去,我腾出另一只手扒他的嘴,他仍不松口,直到牙缝里都渗出血丝。小泥龙虽然打架上吃了亏,但却不服软,从牙缝里恶狠狠挤出几个字,“娘的,你管的可真宽!”
“就管你了,怎么着?”见他没了力气,我撤出手站起身,又朝他屁股上补了一脚。
这一年,我17岁,小泥龙15岁,都正是一身力气无处施展的时候,就像两只没有文化又没素质的野狗,稍微点一把火就能烧着。他平时游手好闲,又好散播散言碎语,还纠集几个同样爱惹事生非的同龄人,私底下拜了把子,村里好事找不着他,坏事保管有他参合,仗着爷爷曾经是部队里排长,村里谁也不敢招惹。
“等着公安局来抓你吧,”他蓬头垢面地赖在地上,泥浆混着血水沾了满脸,“臭屁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在哪!”
“怕了你了,再嘴贱还打你。”
“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走着瞧!”我到塘边洗了把脸,任他在身后骂骂咧咧。
晚上,小泥龙他妈带着小泥龙来我家追讨罪责,我妈把我从堂屋拖到门口赔罪。
“看你给我家孩子打的。”他妈指着小泥龙乌青浮肿的眼泡,“你这黑心驴,可真敢下死手啊!”
“他还打我了呢!”我撸起袖子,露出一排整齐的牙印。
“那是谁先动的手?”我妈在一旁问道。
“他!”小泥龙伸出手,哏哏地指向我。
“因为啥事打起来的?”
“他骂人。”
“我骂你了吗?”
“反正我听见你骂人,谁知道你骂的谁。”
“你这无赖,我骂春花该你莫子事?”
“我就管了。”
“你真是和尚训道士,管的宽。”
“我看你才是秃子打伞,无法无天了。”
......
我们四个各说各话吵了半晌,我妈终于从闹哄哄的半截话中听出事情的原委。
“这么说人家骂的是春花,你给人家打了。”
“嗯。”我低着头小声答应道。
“对!”小泥龙使劲朝我小腿蹬了一脚,“你下午不是挺硬气么?”
“本来想报公安的,可都是乡里乡亲的没这个必要,”他妈接茬道,“咱也是打十七八岁过来的,小孩儿打架正常......”
"大妹子你真是明事理的人,"我妈转过头瞪了我一眼,“我家这个小畜生,我回头指定好好收拾他。”
“但我儿子可不能让人白打一顿,我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往上有三个姐姐,全家都对他宝贝得很,平白无故挨一顿打,你说该怎么办吧……”
“他爸昨天刚从山上打了只野猪,明早给你家送去。”
“行,就这么着吧,”他妈扬起脸对我说道,“也给你家孩子长长记性。”
咣啷一声,我妈关上铁门,没等反应过来,被她抄起扫帚结结实实砸到背上,“你不学好啊你,啥时候还学会欺负人了?!”
“那小泥龙本身就不是啥好人。”我争辩道。
“那他招惹你了吗,啊?”
“妈,你怎么向着外人说话,本来就是他骂别人在先。”
“再说那个春花,她那姨子妈还有跑惯子爹能生出啥好货,人家骂她咋了。”
“春花和她爸妈不一样。”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这玩意都是有根的。你以后也别跟她来往了。”
“奥。”我随口应承道。
“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败家玩意,你爹昨天刚打的野猪,全家连汤都没喝上,全赔给人家了。”
“我明天上山再打一只就是。”
“你可省省吧,”我妈从腰间解下一枚钥匙丢给我,“猪挂在厦子梁上,你明早处理好了送给人家,没人帮你搽腚勾子。”
2
从家的方位向四周望去,是无边无际的稻田,它们在春夏是葳蕤的绿,秋天变成丰收的黄,冬天被积雪覆盖成银白。每天清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向自家的耕田望一眼,看稻子又长高了几分,虽然稻子生长的速度不会被人察觉,还是会情不自禁地看它们,在稻秧浩荡的群落中感受自己的富足,我也在一天天的期盼中随它们一起成长,多年来我似乎忘了这回事,自然而然地从清晨守候到傍晚,直到某天在河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才蓦然发觉那已不是记忆中的面目,稚嫩的脸上生出胡须,胳膊变得粗壮,我开始模糊意识到,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正推着我往前走,并且永远回不了头。
稻田一直向外铺展延伸,视线可达最远处直到连绵山峦,太阳从那里升起又落下,群鸟从那里出发又返回,好像在山的那边是另一个崭新的世界。稻田和山峦之间夹着隐约可见的荒野,这片荒野隐藏许多东西,几个人、几棵树或者飞鸟走兽都是其中的秘密,即使我走进去,也会成为其中的隐匿者。
“你猜那是什么?”我指着荒野中的模糊黑影对春花问道。
“看不清。”她把手遮在额头上,踮脚朝我指的方向细细眺望。
“想不想过去瞧瞧?”
“好,好呀。”
这一年我刚成人,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如果说有什么愿望,那就是在未来某天看看山的那边有什么。
沿田埂一直往前走,路过熟悉的农舍和水塘,不知从何处开始,脚下的路变得陌生,身旁的树也长成奇怪的模样,渐渐远离人群,孤单夹杂着恐惧在心头蔓延,生怕突然出现一只猛兽把我俩撕碎。但我还是硬着头皮走下去,每迈出一步,远处那黑点就清晰一分,直到我俩走到它近前儿,幻想中的猛兽始终没有出现。
“原来是一棵树。”春花朝我笑道,“还以为是多了不起的东西呢。”
不过是一颗桃树突兀生长在荒野中,不知什么动物将它的种子带到这里,深埋的根在地下,阳光照在绿叶上,枝干瘦弱,在风中摇摇晃晃地生长。树上结了几颗鸡蛋大小的果子,我伸手摘下两颗递给春花。
“这能吃吗?”她把绿果放在手中仔细打量,仅向阳一边微微泛着红丝,其余地方尽是生涩的绿。
“试试呗。”我挑红丝多的地方使劲咬下去,顿觉一阵酸涩在口中发酵,不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呸,呸。”我把剩下的半颗桃扔到地上,“吃不了,太酸了。”
“嘿嘿,我就说......”她把手中桃子像发射炮弹似的丢到我身上,“你也不怕中毒。”
“来错时候了,”我惋惜道,“要是晚来几天,没准桃子就熟了。”
“那可不一定,要是桃子熟了早被别人摘去了。”
“有道理。”我坐到草丛中,一阵风刮过,随后满天地都是风声,“这地方倒是不错,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很。”
她也坐到边上,轻声说,“安静有什么好的,我喜欢热闹。”
“为啥喜欢热闹?”
“就像这颗树,孤零零地长在这儿。什么时候结了果,什么时候果子熟了都无人知晓,那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桃树结果又不是专门为了给人吃。”
“那还能因为啥?”
“原因多了,为了好看也说不准。”
春花笑道,“那它长在这儿给谁看。”
“不是有我俩吗?”
“真能鬼扯。”
她不再说话,我也安静下来,默默感受风从身旁穿行,在天空中寻找一朵看得顺眼的云。绿草翻涌荡漾着,随风播撒种子,它们在人寻不到的边际飘呀飘,然后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另一个地方开花结果。世界就这样被徐徐吹动的风改变着面目,记忆中的虫鸣变得遥远,院墙被南来北往的风吹塌,我们被催着长大、离开,奔向山的那边,留下一座空荡荡的村庄。
山的那边有什么?
也许是另一棵桃树。
怀想中,春花好像轻声对我说了什么,又被风刮走,我没听清,更来不及追问。
3
再次回到老家已是许多年后,这些年虽在外地,还是凭着亲戚们的电话,和村庄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谁家死了人,又谁家添了丁,这些消息像长了腿儿一样四处奔,密密麻麻缠绕着我关于村庄的记忆。从他们嘴里,许多人的一生简单到可以用几个字概括,小泥龙进了监狱,春花在20岁那年嫁了人。我这回回来,正赶上她第三个儿子过百天。
院子里,几名壮汉正忙着为一头猪安排后事。猪被绑住四肢捆到柱子上,四脚朝天躺在案板,屠户利索地抹了它脖子,哀嚎和欢笑声中,鲜血冒着热气顺刀口流进大桶,猪肉被一块块卸下来,猪头、猪肘穿上铁钩挂到房梁,内脏掏光丢到盆里,最后再用烧红的铁叉燎光猪毛,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烧焦的气味。
春花正坐在马扎上,默默往灶台里添火,噼啪作响的火光映红了她整张脸,热闹好像只属于屋外的男人们,屋内则是另一番气氛,上了年纪的女人们一句接一句聊着,像在讲一件事情,又像是某种人生道理,我没茬搭话,只能认真听着,终于,这话茬落到我头上。
“哎呀,这么些年不见长这么高了。”
“叫王姨。”我妈在一旁提醒。
“啊,王姨。”
“结婚了吧。”
“还没。”
“我家孩子就这点不争气,人家这都第三个了,他连个影儿都没有。”
“这种事急不得。”
“怎么能不着急。”
........
对我关心的声音逐渐远去,我蹲在地上拿草棍挑弄着灰烬。
春花笑道:“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儿似的喜欢玩火。”
我转过头,怔怔望着她,脸颊处少女的绯红早已消失不见,脸像是透过放大镜观望般放大了一号,如同一只西红柿,洋溢着饱满的幸福。我大概一辈子都读不懂这种感觉,就像她不懂我为何年近三十仍不婚娶。我忙着看山外的世界,可山外仍有山,桃树以外还有杏树、李树、梨树,世界的荒野没有穷尽,而在远处等我发现的,可能依旧是难以下咽的涩果。
“这么些年,你都在做什么?”她问。
“瞎忙活。”我说。
“我不信,打小咱们几个人里面,就数你最精了。”
“现在我倒羡慕你咧。三个孩子围着你转,多幸福。”
“我围着他们转还差不多,”春花用力把太长的秸秆掰成两段,接着说,“这样的日子和你交换,你可愿意?”
我没有说话,以沉默回应。
她往门外看了一眼,临近黄昏,男人们正忙着布置桌椅,为晚饭准备,“天天都不知道在忙些啥,早上天还没亮就起来给老二老三冲奶粉,接着做一家人的饭,收拾完屋里屋外,又到下一顿饭点……”
“生活不就是一顿饭接着一顿饭,”我说,“哪来那么多有意义的事儿,自己觉得值就够了。”
“有时晚上看着三个孩子熟睡,是感觉挺值得。”她冲我微笑一下,那笑容还未来得及在脸上展开,便接着说,“可有时又感觉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等他们一个赛一个长大成人,我也就老了。一辈子没多少时间留给自己,要不是别人叫我,我都快忘了自己叫春花。”
“是啊,深有体会。”我说,“时间过得可真快,小时候却总盼着赶紧长大,真是造孽哦 。”
“还记得那棵老桃树吗?”
“啊,当然记得。”
“那儿现在可了不得了哦,被开发成一大片桃林,年年春季殷红殷红的,好看得很。”
春花的只言片语在我脑海中勾勒出那棵瘦弱的树,张牙舞爪向空中伸出枝桠,好像一个人伸出千百双手,奋力抓着什么。
“那天在树下,你到底对我说了什么?”我问。
“你现在还记得这件事?”
“是啊,这也算是人生当中一个未解之谜了。”
“忘记了。”
她把脸转到我的方向,余光中她的眼神空洞,分明没在看我。顺着她凝望的方向向外看去,晚霞晕染了半边天,如同少女羞红的脸,光线雕琢村庄的轮廓,恍惚着黯淡暮色。不久之后,黑夜将彻底降临,可在它到来之前,天光究竟是在一瞬间消失,还是在渐渐式微的暧昧中远去?我久久等待遥远天际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