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月间,夏气越来越浓郁,我坐在江南水乡濡湿的空气里,想念我的故乡。
我想写写黄土高原的辽阔,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乡愁是图景,也是味道;乡愁是车票,也是土语。
我想起黄土地里劳作的人们,他们黑红的脸庞与眼角深深的褶皱,那是高原地区强烈紫外线的蚀刻艺术。
一条条黄土砖墙围筑的幽深巷子,院子里的大枣树,枝桠凛冽,欲探苍穹。麻蓝色的天空透着清冷,阳光却以极大的密度砸下来,抽干地表的水份,留下干涸大地的一道道裂痕。
我出生在这干涸的土地上,像这里最常见的白杨树一样,迎着塞北呼啸而来的风沙,向上生长。
奶奶家的院子在村庄最里面的“合浪”里,合浪是我们土话里的巷子。我奶说,这院子是我学木匠的叔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我叔从小就心灵手巧,虽然对上学兴趣不大,但是不管什么机巧的玩意儿到了他的手里,那没有不会整的。
我奶七岁的时候被卖做童养媳,小小的一个丫头,内心全是恐惧,要怎么在这不怎么地的世上活下去?在夹缝里,她瑟瑟发抖。每一句错话,每一个不招人待见的动作,都有可能遭来责骂。奶奶小心翼翼地长大,嫁作人妇,生下第一个娃,我想那也许是她艰苦岁月里唯一的盼头和光彩。
但是命运啊,戏谑又顽皮,它喜欢在人间制造悲欢。奶奶的第一个娃夭折了。除非我们亲历,除非我们亲历,所有的悲喜,只属于自己。想象是有尽头的,它永远跨越不了真实。因此,我无法写下任何可以揣测奶奶心情的句子,任何形容词的描述都是对真实的撕裂,只有记录。
后来我爸出生了,奶奶胆怯又欢喜。胆怯,是奶奶一生的写照,是被命运鞭打地害了怕。还好后来的三个子女都顺利地长大了,像寒风里颤抖的叶子,挺过隆冬,迎来新的春天。
我姑姑长成大姑娘的时候,我奶用一块大洋给我姑定了门亲事。可我姑不喜欢,我姑倔强又厉害,硬生生退掉了这门亲,但从此母女间扯开了一辈子的裂痕。乡邻们都说,我奶是个极善良的人,我奶说我,她大孙女儿是个极善良的人。善良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越长大,对人类的这些词汇感到越困惑。
如果奶奶是善良的,那为什么用一块大洋就把姑姑,她唯一的女儿“卖”掉了?但是我更不能说奶奶是不善良的,我奶在世的时候,对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好。我奶从不争抢,总是在劳作,话很少,在微笑但眼神里有淡淡的忧伤。奶奶把我带大,我一直以为我了解她,当我想写她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不了解她。
她的命运,我用一小段话就概括完了。我记得的,只有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曾经留下我童年欢笑的小院里,在阳光里,看着我笑。我记得的,我奶手掌的温度,和手心里生活刻下的鳞甲。
我刚上学那会儿,我奶为了督促我学习,大字不识的她点着我课本上的汉字,一个一个看着我写下来,好像我学会了,就能弥补她人生的遗憾。我趴在炕上翘着腿写作业,我奶就坐在小马扎上一边纳鞋底,一边看着我笑。一会儿从里屋子里给我拿出来一个苹果塞进我的手里,过一会儿冲一杯热腾腾的糖水给我喝。
有一年寒假的一个清早,我还在被窝里,我奶欣喜地捧着什么东西从院里进来。她小心地张开手掌,是一只雏鸟。我奶说是她早上去抓柴火的时候在树下发现的,怪可怜的,肯定是从窝里掉下来了。我奶给我找了个鞋盒,把这个小生命交给我。于是我每天白天就在院子里捉虫子给鸟儿当口粮,悉心照料。一天天的,鸟儿的翅膀长大了,已经可以飞上屋檐了,我手一张它就会飞回到我的手心里,从不飞走。
要开学了,我要回城去,头天夜里我把鸟儿安置好去睡觉,第二天早上它在窝里保持着睡前的姿势,死掉了。我奶说,动物都可灵嘞,这是知道你要走了。
终归都要走嘞。我也越走越远。直到现在我只能坐在江南水乡潮热的空气里,想念干涸的黄土地。我奶在黄土地的下面,也沉睡了很多年了。过年的时候,回去给奶上坟,我悄悄跟我奶说,奶,你是个善良的人。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