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旺财

一只白色、纯种的老狗,此刻正躺在一棵枯黄的乌桕树下。乌桕树叶子稀疏,像上了岁数的老人,脑袋光秃秃的。夕阳透过树干和枝桠,在贫瘠的黄土地上泛着微微的红光。

老狗被我们唤作旺财,大抵十四、五年了。然而这十四五的漫长光阴,足以让它由一只幼小、可爱奶狗,变成老眼昏花、暮气沉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老狗。我满村子寻觅,终于在枯黄的乌桕树下的凹地里找到它。只见它眯着眼,一动不动,嘴巴紧闭,下巴上的五只大胡须不知什么时候仅剩一根,仍固执、突兀地挂在那里。脊背上的毛发脱落得厉害,形成大片、大片的癞斑。四条腿连同那身体,瘦骨嶙峋了。几只苍蝇嗡嗡着,绕着圈飞来飞去。我突然看到它眼角的泪痕,两行浑浊、滚烫的泪滴从眼腺喷涌而出。

三十几年前一个初秋的早上,本就是一个平凡日子,但对我父亲来说却极不寻常。那天,父亲骑着一辆二八杠英伦自行车从镇上一家叫简爱的照相馆,死皮赖脸地从老板那儿哄来一身行头——一套有点褪色、口袋上别一只派克钢笔的中山装。父亲梳着大背头,小心翼翼穿上它,果然精气神儿十足。“去迎娶我的新娘咯!”父亲咧开嘴,心里乐开了花。

多年后听母亲讲,当时父亲没有要姥姥给母亲准备的任何嫁妆。他大概从哪里听说了姥爷的故事。姥爷是最早一批嗅到改革春风,放弃乡镇中学副校长职位和待遇,毅然踏上南下的专列,去碰碰运气。然而那一走便从此杳无音信,再没回来。

那天,姥姥院里的老狗下了一窝热闹的崽儿,有白的、黑的、花的,有眯缝着眼、嗷嗷待哺的,也有开着眼、惊奇地看着天空的。父亲一眼相中了那只开着眼、靠里站着,安静得像个哲学家的奶狗。父亲载着母亲,母亲怀里抱着那只白色、纯种的小狗,唱着歌儿出发了。路途遥远,一路颠簸着,母亲和父亲有说有笑,狗儿在母亲的怀里安静得像个婴儿,不多时便酣然入眠。

翌年,我呱呱坠地了。难怪母亲常常会开玩笑,说我不是我们家的老大,旺财才是。母亲讲,旺财是一把看家的好手。有那么一段时间,父亲的钢厂效益比较好,经常早出晚归,加班到深夜。年轻时的母亲,温柔、贤淑、漂亮、顾家,然而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当太阳下山,天色渐暗,越来越暗、暗到看不见人脸儿和五指的时候,堂后呼呼卷来的穿堂风,在院里打旋儿、把门窗摔得砰砰作响。母亲常常坐卧不安、忧心忡忡,好在有了旺财的陪伴,母亲不至于太孤单。这时的旺财,像极了贴身保镖,又恰似个小英雄,贴在母亲膝下或脚踝边,寸步不离,帮母亲赶走黑暗和惊恐,带来了平静和无尽的慰藉。

然而,旺财需要的却很少。吃剩下的稀粥、米饭或者面条,随便盛一小碗,倒进一只掉了瓷、专属于它的旧碗中,旺财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边还不忘抬头看母亲或者我。母亲常常在给它的吃食里混一些菜汤或者几根鸡骨头或者鸭锁骨,旺财吃得更欢了,一边吃一边狂摇着那只毛茸围巾似的尾巴。

旺财没有固定的窝棚。冬天,它钻入鸡窝下面的栅栏,或者躲进院子东侧的草垛。夏天,它常安静地卧在堂前廊下的一片树荫下,吐着红红的长舌,看门外的动静。“瞧!它多可爱呀”母亲搬来一个矮凳,在旺财身边坐下,抚摸着它渐渐长大的光溜脑门以及大耳朵,手指在它直挺的脊背和松软的毛发间来回穿梭。旺财回看我母亲,吐着猩红的小舌头,那条毛茸茸的小尾巴灵活、热情地晃动着。

春风拂过,大地换上绿装,风儿吹绿了小草,吹生了柳芽,催得年轻人心里痒痒,催得猫儿、狗儿也发了情。乡下的灯黑得早,人们通常早早上了床。三更时分,那些家猫、野猫出来聚会了,发了疯似的叫着春。旺财常竖起耳朵,在院子里快速踱着步,朝着猫儿叫春的方向忍不住狂吠几声。

第二天,旺财不见了踪影。母亲很着急,从村头寻到村尾,再从田间寻到地头,最后在村北面盛大婶家的柴垛边找到旺财。旺财气宇轩昂、精神抖擞,正和盛大婶家的花色母狗耳鬓厮磨、相谈甚欢。母亲赶它不走,看到盛大婶迎面走来,不觉有些尴尬,便顺势攀谈起来。

谈到尽兴处,盛大婶也不拿母亲当外人,她指着院前一个未完工的四进开间的平房对母亲抱怨说,“瞧,您看着糟心不?”

原来,盛大婶为自己的丈夫而发愁。结婚前,盛大叔常常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去老丈人家拼了命地干活,吃起饭来却捏着嗓子,嘴巴没有吧嗒声,完全一个绅士的做派。然而,婚后的他全然另一番模样!胡子疯长,嘴巴整天臭烘烘,脸上像是糊了一层厚厚的发灰发黄的东西,总也洗不净。最让人受不了的——赌博、酗酒,喝醉了打人!铁路工段上做工偷懒,被人辞退后一蹶不振,搞得家里盖了一半的房子停了工,烂尾楼似的立在那里几年了。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善良的母亲搬出姥姥的名言,小声细语地劝慰盛大婶。她甚至不惜揭了自家最深的伤疤,给对方讲姥爷的故事,讲姥爷如何放弃乡镇中学的铁饭碗,如何踏上南下的专列。“我父亲再没回来……”母亲喃喃着,脸上皱起痛苦的褶子。盛大婶上前一步,两个人手握着手。那一刻,两颗心儿是多么地靠近呀。

此后,两家的联络多起来。母亲蒸好新面馒头,拿整整一屉先给盛大婶送过去。盛大婶包好的牛肉馅或猪肉大葱饺子下好锅,也热乎乎端来一大盘子。母亲和盛大婶,像同命相连的姊妹,好的不得了。旺财和盛大婶家的花色母狗也常常互相串门,打得火热。父亲有时和母亲开玩笑讲,“看,旺财多通人性!”

一个冬日的晚上,旺财突然从外边窜进院子,“嗷-嗷“地向父亲跑来。旺财向来安静,难道有什么事情?父亲满腹疑团,跟随旺财出去。第二天一早,父亲告诉我们,旺财昨晚立了大功!原来,盛大叔昨晚去大队队长家赶酒席,喝多了白酒,摇摇晃晃回家的路上,一个趔趄没把住,整个人栽进了他自家的化粪池。旺财从小花狗家回来,黑暗里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知道不妙,便立刻狂吠不止,哪晓得盛大叔喝得太多,意识不清的他越挣扎反倒陷得越深了!于是旺财搬来救兵,父亲到的很及时,所幸救了盛大叔一命。

“是旺财救的你呀!”父亲从盛大叔盛大婶担来的鸡鸭鱼肉里挑了一根大骨头,“不必客气,要感谢就感谢我们旺财吧”旺财摇头晃脑,和大花狗亲昵地碰触着对方的鼻子,它们美滋滋地接连吃了三天的大骨头,正所谓有福同享。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盛大叔捡回一条命,也完全换了一个人、仿佛变回了从前,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拼了命地干活。只不过吃起饭来狼吞虎咽,不像是捏着嗓子,嘴巴吧嗒吧嗒地响着,像个饿死鬼。于是盛大婶常常对我母亲感叹,“我半辈子没能改变的男人,旺财一下子就给治好了!”说完,蹲下身,给旺财挠痒痒,也捉它身上的跳蚤。

家乡的每一座山,每一片滩,每一簇草,都有我儿时的记忆。山上的乔木、灌木,高高低低、参差错落。柳梢上卧着几只长着透明羽翼的蝉,它们或聒噪地乱叫,或优雅地唱歌。山脚下,蔓延着一片苍翠开阔的绿草地。上面长满各种不知名字的小花儿。草丛里低飞着的虫豸,有爬着的,也有跳着的。我慢悠悠地走着,旺财在前面带着路。

它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总能知道我的喜好,也猜得到我想往哪里走。我停下来,看树梢上那透明羽翼的蝉,它也停下来,仰着头。我看草地上不知名字的小花儿,看草丛里到处乱窜的虫豸,旺财也凑上前,用湿热的鼻子嗅嗅花儿,拿锋利的爪子扑腾乱飞的虫豸。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旺财陪我度过了我最好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我上五年级那一年,父亲从钢厂提前内退,整天无事可做。后来有一天,父亲从外边喜出望外地回来,告诉母亲他说服了村南头十几户的社员朋友,以每亩400块的价格承包了大家伙的土地。再从二十几里外的镇上买来桃树苗子,平土、挖坑、植树、浇水,一番忙活后就等着桃树生长发芽了。

次年桃花开了,满园的桃树像换上新装,有白的、红的、粉的,花朵饱满又争奇斗艳,好不热闹。然而一个大清早,父亲例行公事去桃园看护桃树,却发现大半的桃树被一夜之间砍了精光,十几亩姹紫嫣红的桃园,变得杂乱,破败和不堪。

父亲瘫坐在堂前的廊下,两眼木讷地看着前方,他想不起何时因自己的心直口快得罪了何方神圣,也猜不到哪个挨千刀的混蛋把事情做得如此决绝!父亲和母亲抱头痛苦。旺财焦躁地卧在廊下,起身、卧下,卧下又起身,来回好几个回合,它发出“嘶嘶”的哀嚎,摇着尾巴、转来转去……

后来,我上中学了,和旺财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每周末回家,一段曲弯的淮河大桥便是必经之地。我常常远远看见一只白色、纯种,长着光溜溜的大脑门,竖着长长的宽耳朵,挺直身体吐着红红的长舌的旺财。它一路狂奔,跳跃着,扑上我的身体,我分明看到它眼角流出了惊喜、滚烫的泪滴。

……

枯黄的乌桕树下,它眯着眼,一动不动。脊背的毛脱落得厉害,形成大片、大片的癞斑。四条腿连同那身体,皮包骨头了。几只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我闻到一股恶臭。

旺财走了。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它颤巍巍、悄无声息地躲开我们,选择一个无人的角落——乌桕树下的凹地里静静躺下,留着泪、再看世界最后一眼。旺财走了。它离开我母亲,父亲,离开我。然而盛大叔、盛大婶,还有那只大花狗不会忘记,它救过的命,给过的情,仍历历在目。

再见,鸣蝉!再见,小花!再见,小草!再见,虫豸们!再见,桃园!再见,这个美的世界!

想必,旺财去了它的天国。那里一定桃花盛开,有吃不完的大骨头,桃树下一定还有一只它钟爱的小花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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