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凤九开情窦开得比较早,却没什么经验。太晨宫四百年,万幸亦不幸,让她只需开这一回,便将情字悟得知髓知味。
她觉得一段感情成或败,要么在于缘分,要么在于决心。缘分若深,心坚不坚其实无法妨碍情初,而是判定姻缘能否长久。决心若坚,坚到山崩地裂也不动摇,缘分深浅则仅关系到情路会否坎坷,一朝天生变数,即改命的时候。怕的就是缘分又浅,心又忐忑,那么无论感情最初什么样子,注定不得善终。
这个道理,白浅曾教导过她,只相比风花雪月更应用于为人处世。姑姑说,做神仙最重要的是不怕丢脸,一旦开启一桩事,就不要在乎闹出洋相,坚韧到底方能成功。
凤九狐生遇上许多行彻此念的活例子,行彻最诚要属小燕魔君。小燕是无缘而情深那一款,在追求心上人的前七万年,可谓打不死的小强,愈挫愈勇,不惜和情敌殊死搏斗。她原以为和燕池悟心性相仿,至少是个听姑姑教诲、誓不退缩的坚毅女仙。未来方才意识到,这种坚毅其实掺着杂念,不论生于内在还是影响于外在,到了某一刻总会动摇的。
单就她思慕帝君的日子里,便深深动摇过两次:一次在九曲笼,一次在伤愈后。
自帝君医好灵狐四只小爪,太晨宫又恢复往常的宁静。红如鸽血的小狐狸畅游于一十三天各处,从心陪伴紫衣尊神左右。而东华帝君持着那万万年不变的冷清,或调香校经,或钓鱼种茶,唯在灵狐面前眉目温柔,显露几分不同。
这是宫娥仙童看到的画面。比照那日帝君怀揣着灵狐、脚踏葳蕤神光、施施然从符禹山巅降临一十三天,在他们心目中,一人一狐始终和谐,担得起宫内万万年一道绝景。
凤九当然想顺着众意承认下去,可良心并事实均在警告,她和东华之间有什么正缓缓变质。
她总觉得,自己大约、或许、似乎是闯着祸,惹他不高兴了。
在凤九的字典里,“闯祸”二字堂而皇之书得斗大,上到摸鱼掏鸟追杀灰狼弟弟,下达拔光小精卫的羽毛,没少干过混账事。她一人做事一人当,无论祸乱至什么地步,都对祸乱因由知根知底,独独此番自以为的惹祸上身令她摸不着头绪。
如果惹了事端,能是什么?太晨宫将它主人淡泊的性情学了十成十,区区几个昼夜轮换,掀不起半点风浪。但如果未惹事端,又无法解释东华表现得愈发奇怪,好像他,他……
凤九抿一抿嘴。
她还记得拆除纱布那日,东华一如既往圈住自己,她脑袋恰枕着距东华心口最近之处,听见一阵阵平稳沉实的跳动,十分享受。先时总熨贴皮肉的热流已许久未出现过,却被酥酥麻麻的电流替代,她感受着东华沿颈后缓缓滑向尾骨的温润指尖,较过去每一日都沉了温柔,几欲永远铭记这瞬间。
后来凤九悟道,大悲大痛面前,都会尝到些毕生难遇的甜头。死囚送往刑台,践行饭惯例丰盛,变故当头片许温存的例子比比皆是。诚然比喻夸张了点,句句像要被东华扔沸汤里涮火锅似的,可她仍忍不住哀叹,若知晓这会是对方最后一次主动抱自己,哪怕把撒娇耍赖的十八般武艺倾囊卖弄千万遍,她也跟块狐皮膏药一样抵死挂他身上。
拆了布代表伤已无大碍,即使小狐狸秃掉的皮毛刚长出春草般薄薄一层,然不必整日如供祖宗地供着了。她曾借身子不方便一直宿在东华身侧,眼下失却强赖着的理由,心中其实很有数。只她未料东华次日就雷厉风行地换了重霖照顾,灵狐吃穿住行俱翻上一翻,似巴不得赶人走。
这是凤九自认闯祸的第一个原因。她装爪子痛讨抱那会,东华不可能不识,却任她使性,绝非今日这般整出个彻头彻尾大换血。她苦苦思索了一阵祸根,忽觉东华喜怒嫌形于色,唯当初瞧她弃那盘炖麒麟株时神容甚古怪,讲话亦有些若即若离,恍悟道果真如此。
她就说嘛,人不为吃,粮不走胃,等同天诛地灭,东华种这玩意儿怎会闲的,看来神仙活忒久难免口不对心。小狐狸呕死的心都有,早知他也喜欢麒麟株,自己合该连果子带盘子一并吞了,总不会驳人家脸面。
这么看,东华委实很记仇。重霖领俩仙婢进屋抱她走时,她一爪子揪住东华衣襟,剩下三爪状如冰面上飞鼠倒抠着大理石地板,间或划出丝丝拉拉的声响。一旁仙娥憋笑憋得辛苦,东华则好整以暇观望还有什么手段,凤九无奈使出杀手锏嘤嘤假哭,并熟练变就一副真诚的可怜相。放在前些日子,他定嫌吵不嫌烦地把自个抄去哄了,彼时却闻所未闻。她灰心地想,这不是记仇闹情绪是什么?
小狐狸抬眼一瞄,被抓了正着,仍想厚颜无耻揉揉眼抽搭两下,东华支手半倚窗边打量她:“我最喜欢把别人弄哭了,你再哭大声点。”语气惯是戏谑。
哭声顿时哑炮似地哑在喉咙口。待她不装了,他表情方才松了松:“你伤好得差不多,带你出去,为的是多走动走动。”末了补一句,“听话。”
印象中,东华亦用上那种含笑的调调,仿佛戏耍成功正自在。可较凤九见惯的模样,那时的他笑意未达眸子,嘴角都懒得翘,俯身望着她眉目极其柔和,或者说——就剩了柔和。
那注视徒然纯粹下来,和他态度转变一样毫无预兆,像一捧至清至洌的泉,不掺带过往或迟疑或凝思、或喜爱或关怀等任何感情。他只在柔柔浅浅地看,便看得凤九心惊。
这份惊悸,是她判定闯祸的第二个依据。
当小狐狸反应回神,已被重霖送了出去。路经附近小荷塘,她挣至岸畔朝里探脑袋,水面立即映出一张茫然无措的沮丧脸孔,竟有些滑稽。
遥想当日引发了多少震动,凤九狐生从未曾见如此一瞥,又莫名感到仿佛在许多人眼中已见过,不值失神似的大惊小怪。东华究竟传达什么意思,她左想右想没咂摸出,可她确信不喜欢这样的注视,一点也不喜欢。
甫搬离寝殿,重霖嘱咐那俩得力的宫娥仔细看顾她,新住处挨着帝君书房,倒是件幸事。可惜这样近的情况下,东华一直没有寻她,凤九知晓闹情绪且闹一段时间,起初很安分待在院子里,不急上去触霉头。
待了几日,东华还是没来,她短暂地失落了片刻,决定到他散步钓鱼的地方转悠转悠。但老天又似她做宫娥时捉弄起人,她在外无业游魂般游荡三四日,几乎游遍太晨宫,不仅未如期偶遇东华,对方仿佛忘了她一样,亦从未叨扰。
小狐狸不禁想,看样子指望东华主动叨扰是不可能了,心中一不做二不休,只好自己主动叨扰他。
之后她才明白,其实撞不见很正常。这几日东华多足不出户,她溜进书房,便见尊神端坐案前描一幅丹青,眉如远山,听到小狐狸啪嗒嗒倒腾小爪绕至身畔,亦不曾停笔。她驾轻就熟地跳到案侧,于极显眼处招摇凑过小脑袋,悄一抬眸,东华仍勾着画中树桠。她颇不忿嗷呜,严声谴责他不闻不问的行为,肉圆爪脯“噗”蘸了朱墨,在那光秃秃的桠旁倏按出一朵缺瓣的红梅,继恃宠而骄般昂起脖子,似笃定对方拿她无法。
东华终于有反应,略摇了摇头,毛笔摆靠一旁。小狐狸暗喜,眼瞅这空当,预备无耻地蹭他胸口,不料东华只手拎住她柔软后颈,足拎出半臂远,她胡乱扑棱小爪子,又不敢刮破其垂落的广袖,待刚被搁在榻边蒲团上,便沮丧地叫唤起来。
她指望东华多看她两眼,凑近拱了拱毛绒身段,甚至鼓足胆伸长狐尾,招手一样搭住他腕子。东华低下头,又用十分柔和的神凝望她,而柔和背后,半点旁的波动也无。
凤九已经呲开的笑顿时僵住,面对这无懈可击的神情,她仿佛努全气力撞进一团棉花,却怎撞不破。她怔怔回望着,心里没来由一窒,而东华观小狐狸屏气,才不明意味拨了拨彤红耳尖,片语未发。
之后每一日,东华俱是这副神相,不主动找上门,若她不请自来,亦不曾拦着。他施施然去一处,凤九便颠颠跟去一处,像条不知疲倦的小尾巴。可事实上她疲倦了很多次,她很想念东华像拆布前几日那样,话虽不多,却时刻尊重自己意图,抱着自己看他领略过的风景。如今东华变得更沉默,她就算跟在一旁,也同不存在似的,若特鼓弄些声响吸引注视,他便抛出不温不火的目光,仿佛遇到司空见惯之事。
凤九觉得这副表情挺符合东华性子,可不知怎的,每当和他互望几息,她都徒增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好像千般万般打滚卖惨,对方都不会有异议,甚至懒得出言谴责。
他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莫再试图从这儿得到什么,而凤九内心已打击得畏缩至角落,周而复始地顺从。
那个时候,她大约渐渐找回了曾经那股子不安。以前东华常过分专注搜刮这身皮毛,自己心脏恨不能提往嗓子眼,生怕伤好后让他觉察到异样,当冒顶灵狐名头的骗子丢出太晨宫。现在她委实不必受钉穿骨头的视线烧灼了,东华任她四处驰骋,倾注的神亦清清凉凉,合该感觉不到任何压力。然兴许过分清凉了,凤九片寸未能放松下来。
比照昔日像热锅蚂蚁忐忑个不停,此时她就像沁入一汪丝丝入皮缝的寒潭,一轮接一轮冷战。东华表现得愈放任,愈不在乎,冷意愈强烈,几乎至困扰的程度。
凤九觉得,这约莫和闯祸无半点关系。天底下还没有人因一时置气或情绪波动就变脸似地颠倒脾性。东华又不似司命,整日不阴不阳拿着命格簿子折磨凡间众生,憋出各种恶趣味。其实他仍很优待灵狐,视她作重霖之后最亲近的存在,只不像过去那般优待了。
怎么形容呢:与其说东华同她调了性子,不如说自己领教过他更多好,便开始得意忘形,不识万万年清心寡欲的东华帝君。
他单纯在变回该有的,那副板正端直、超然物外,比神仙还像神仙的模相,而这意味着什么,凤九愣了愣,猛地觉悟道:这单纯意味着,被灵狐拉入滚滚红尘的帝君竟逐渐和她产生疏离,等同于……不那么喜欢她了。
后日回想这一段,凤九只觉误会闯祸的自己十分傻。她总在反思哪里犯错,甚至当“疏离”与“不喜欢”两道念头理直气壮蹦出来,最先考虑的仍是如何露了端倪,东华终于辨破她真身云云。而现实予她重要一课,即万物往往不能分个高低对错,有些结局早已命定,担惊受怕改变不了什么。
她唯一记得,那几日确然煎熬。一方面她深陷将被抓住马脚的恐慌,另一方面又惑于东华当真认出,是何时认出,因何尚留她在身边。他那样喜欢失踪的灵狐,即使错把自己作替身,仍烧了瓷瓶盖了六角亭,若知付诸努力却便宜旁人,恐怕涮了她的心都有。想到他会因那碟花膏惊喜、会因麒麟株落寞,尽是发由心声,但彼时和她渐行渐远亦不似装的,究竟视灵狐为何物,凤九想不明白。
白天她仍乖乖扮好跟屁虫的角色,有什么变化,即减少嗷呜或撒娇的次数。他俩终于像两根木头,一根有条不紊霍霍其高雅志趣,一根愁眉苦脸蹲在一旁看他霍霍,却根本蹲不踏实。她不那么敢直视东华,仿佛望进那紫气盈盈的眸,却收获死一般沉寂,于心便难安,恨不能躲着他。放入太晨宫前,凤九根本猜不到有朝竟欲离帝君远些,愈远愈好。
偶尔她难过得心中荒芜,不禁挂念起美景,就溜至后院六角亭下吹风乘凉。那是个稀疏平常的日子,浮云万里,花影摇曳。这样平凡的一天,构筑些不平凡的际遇,将会格外深刻。而正是该日,小狐狸一语成谶,在那片飘摇绚烂的花海下遥望东华舞剑。
她曾听说过宝剑赠英雄,评判四海八荒男子之气度,先看他佩带的剑。英雄后半句名红粉赠佳人,可惜凤九打小没姑娘样儿,和她杀伐气重的姑姑一个德行,专好兵刃阵法等重口器具。她最初仰慕东华,便源于其随身佩剑苍何。
苍何神剑,铸自南海龙骨岛,岛名龙骨,得益于岛上一副巨龙骨架,传说生前曾是守护镇岛锆英石山的神兽。东华帝君从它手中取山脉母铁为剑,以锆英石作柄,重十二斤九两,乃当之无愧的名剑之祖。凤九对这种神兵利器一直心向往之,百来年费尽心思盼着能看一看摸一摸,不想今日随意往亭子里一卧,就得了个大机缘。
剑是削天下名器的神剑,且锆英石柄切面万余,细眼五千,近玩十分精巧。早年凤九学习铸造术,看了上古史所绘苍何图鉴后,有心仿着铸一把柄身极不凡的兵刃。因老家附近独一座合虚古山开采矿铁,她凿走一些精雕细琢,琢了约莫三个半月,那块本臂长拳宽的山石都快变成细杆竹条,却只切出几十皂面。转去钻孔,闲暇时钻一点,无聊时戳一下,折腾了又数把月,好端端的石表已仿佛虫蛀,不剩几块完整地。最终在某个蒸笼似的伏天,“咔嚓”一声断作七节。
此惨痛经历让凤九深深体悟到,神剑自有神剑的道理,从古至今唯东华帝君能耐下心捯饬这种枯燥费力还不讨好的活儿,旁人根本模仿不来。
其实她也不懂东华干嘛把剑柄削作那副鬼德行,单纯觉得好看?唔,铸巧了当然好看,而铸拙了就只是坑坑洼洼、硌硌楞楞一堆破烂,盯久还会脊柱发毛。莫非用它做什么隐蔽机括?没必要吧,东华赤手空拳打遍天下无敌手,一把砍仙剑搞得花里胡哨,不似他的脾性。
远处风猎,将花田种的低矮植株压弯,飞卷直上则冲散满树云英。那道颀长的身姿立于风旋中心,由层叠佛铃花瓣簇拥着,似和持剑尊神一袭紫袍相互辉映。苍何剑刃轻轻拂落,便将无数劈半。银皎皎的寒光仿佛一缕缕针芒,穿透残瓣洒向四周,些许灌入凤九的眼。
没有华丽的剑招,无需磅礴的气势,仅干练地挥砍劈斩,却是从洪荒踏着累累白骨一点点拼杀下来,行止间自有大道融汇。凤九怔怔望着花卷中那出尘的人影,几乎忘却刚才她所思所想。
这是六合八荒最最尊贵的神君,是多少人敬仰思慕了万万年的执念,他的心绵绵沉沉如深海,自己一介资质平平、无足轻重的神女连直视他的勇气也无,又何谈能够猜透。她想把力及知晓的一切好献予他,怀着真心怜惜他,可他从不曾好好看过她,既便看过,也是当成别人。
风声渐近,飘零的佛铃花雨送入亭内,凤九伸出爪子,一片小小的残损的紫瓣落下。剑风割伤那瓣,中心留孔,她凝视着圆圆孔洞,没来由感觉自己的心亦隔掉一块。待想攥紧,风又拂掠,那残破的一抹紫色无情逝去,而她只能注视着花瓣渐远,直至化为光点。
她忽然想,东华就如同手中的佛铃,明明离得那么近,她却抓不住。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