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那年出了车祸

        莉莉出生那年,母亲出了车祸。因为腆着大肚子动作迟缓,过斑马线的时候,一辆超速轿车来不及刹车,撞了上去。躲闪不及的母亲只来得及护住肚子。

        母亲在医院里躺了半年。而她所幸没事,剖腹产下来。半年后回到家,母亲已换了一个人。身体上没有留下伤残,但惊吓过度,精神失常了。

        照顾母亲的父亲无暇分心,莉莉被奶奶抱到乡下,与叔伯的孩子们一起生活。人们曾建议,把母亲送到精神病院,这样他也好照顾女儿、找一份工作,生活还得继续。但父亲没有答应。从母亲出车祸的那一天起,除了悲痛、憔虑、忙碌,父亲没有一句怨言。

        父亲与母亲从小在一个村庄长大、一起上学,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他们都在一个班。大学的几年分开了一阵子,毕业后他们一起回到家乡的县城。正是人们常说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每当莉莉无所事事、眼巴巴望着门外的马路时,奶奶就会给她说起父亲与母亲小时候的趣事,她的眼前总会浮现出两个与她一般大或略高的小孩手拉着手唱着歌踢着石子去上学的画面。她能理解父亲与母亲的感情——尽管母亲的形象因为失常的缘故而缺失——但是为什么父亲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当小朋友们谈起自已的爸爸妈妈那一天那一天给他买了鞋子、买了裙子时,问她,怎么不见你爸爸妈妈呀。她总会低下头,赌气甩开伙伴们,躲到一边。当她进了中学,每个周末来接她的只有两鬓斑白的奶奶,校门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满了家长。每当这个时候她多希望父亲能来,哪怕只是来瞧一瞧她,碰一碰她的头发就走;一次也好。难道父亲就真的忙的团团转,一次也抽不出时间?不知为什么,她感到这里面有一缕挥不散的淡淡的怨言。说父亲没有怨言是不对的,只有她能感受到。

        将近二十年了,父亲留给她的形象只是一个乱糟糟的样子。

        偶尔,奶奶会带她回县城的家。家是局促的,筒子三楼上的一个阁楼。二十平方的小客厅,蹬楼梯转个身就能进去。厅中间一张脏旧脱漆的竭色矮脚木茶几,果子、糖摆满碟——这是给母亲食的——茶几靠墙一张棉沙发,露出了馅。对面靠墙地上一台十寸电视。铺地板的印花瓷砖有几张破裂微陷,用鞋尖敲敲咣咣响,底下是空的。

        母亲的房间挨着客厅。从敞开的门可以看到,一张宽大的矮床占了大半个空间。母亲就躺在床上,常常两眼空蒙,有时喃喃自语,或者与布娃娃说话。莉莉进来,她根本不认识。她正常的时候,女儿都还未出生,再说莉莉寄居在乡下,难得回来一次。小的时候,莉莉还能与她玩一会,长大了,能交流的越来越少。除了有时回来遇到,帮助父亲打打水,看着父亲给母亲洗脚、梳头。母亲的打扮虽然算不上光鲜,也总是工工整整。父亲则一副邋遢样子,蓬头垢面,进进出出。在筒子拐角大马路边,父亲摆了一个水果摊,总是不放心,隔一段时间往家里跑。父亲没什么表情,见到莉莉也很冷淡,“嗯”一声。

        待着待着,母亲忽然尖叫起来,神色恐怖,大哭大闹,拿起能拿到的物件就往莉莉身上砸;父亲刚好冲进来。这个时候,奶奶就会拉着她回乡下,不想让她看到这一幕,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今年,莉莉高中毕业,缀学了。奶奶已供不起她,父亲没这个经济,叔伯们的孩子也都缀学,打工的打工,玩的玩,没人有余力顾及她。她长大了,该回家了,不能总是待在乡下、待在奶奶这里。小的时候,常常盼望父亲能来看她,现在,当她要回去,回到一个她还从未待过的家的时候,却踌躇了,甚至隐隐有些恐慌,却又无路可走。

        莉莉在家待了十几天——客厅再进去有个小走廊,里面还有一间小房间,作为莉莉的卧室——与父亲吵了一架。

        莉莉言明,她要去大城市打工、去挣钱,治好母亲的病。父亲不同意。让莉莉想不明白的是,父亲怎么就不同意?难道父亲不想把母亲治好?当然不是。他似乎习惯了当一个小贩,住在简子楼里,每天跑来跑去,照顾着妻子,给她擦洗、喂药、梳整,偶尔闲下时陪着妻子发发呆,想一想过去的事。莉莉的回来,让他稍稍放松了些——相对的——摆摊跑回来的次数少了些,因为有莉莉在家看着。每当莉莉提出要去大城市打工时,他的神情就有些恶狠狠的,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母亲需要你!”——你不能走。

        两人的争吵声惊了卧室中熟睡的母亲,吚吚哇哇地叫。父亲走进去,安慰她。

        除了父亲,母亲谁也不接近。即使是她回来了十多天,母亲也依旧没有接纳她。好多次只要她消消靠近,就会哇哇尖叫起来,抓起身边的东西往她身上砸,“坏人!坏人!”,赶她离开。这让莉莉很无奈。

        在父亲的梳理下,母亲看起来脸容清清楚楚,行动方便,唯独神志不清。如果父亲的经济能力允许,这么多年来,坚持给母亲治序,找好的医院,有好的药品,母亲的病未必不能治好。也许早就好了,那么她也就不用这么多年孤零零一个人在乡下受那些委屈。这么多年了,他竟连给母亲换一个好一点的居住环境都做不到,还一次都没有到乡下看过她——他到底做了什么?!此时此刻,多年来对父亲那一丝丝的不满变成了怨恨。

        站在空荡荡的逼仄的破败的小客厅里,她觉得,如果真如父亲吩咐的留在这里,那么不但母亲的病注定一辈子都好不了,往后的她也将变得像这间小阁楼一样颓败,像父亲那样蓬头垢面,像母亲那样胡言乱语。

        她不再犹豫,消消买了票,收拾起行李。

        第二天一早,她消消穿过小客厅。正在卧室内给母亲擦脸的父亲瞥见了她拉在手里的小箱子,一个箭步冲出来,劈手夺过拉杆箱,怒道:“你就真的这么走?!”

        “不然呢?看着我妈等死!”

        “你什么时候看到你妈等死?不是还有我?”

        “你还好意思说有你,你看我妈现在都什么样子?”

        “那你呢?你⼜为你妈做了什么?你妈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你就要⾛?!”

        “我为什么要⾛难道你不明⽩?还不是因为你⽆能!⽆能!这么多年了,你为我妈做了什么?!又为我做了什么?!”

        “你敢说我无能?”父亲突然激怒起来,“你再说⼀遍!再说一遍我打死你!”

        莉莉瞪着父亲,没有语言。

        母亲在卧室内翻身下床,抓着一个布娃娃慌慌张张冲出来,“大龙、大龙,你跟谁在吵啊?我来帮你。你个坏人,不许你欺负大龙。你走、你走,不许你欺负大龙。”母亲砸着莉莉,拼命地推她。

        莉莉倒在沙发上,无奈说:“妈,我没欺负谁,我们回房去。”

        “我不回我不回。你个坏人,我不跟你玩,你快走。”她突然转向父亲,可怜兮兮说,“大龙,我饿了,我想吃糖。”

        “别吃了!!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父亲突然吼起来,甩手打翻茶几,夺门而去。茶几上当早餐盛在碗的粥、碟里的糖果、电水壶与壶里的开水撒落一地、倒了一地。

        “魏大龙,你就这样照顾我妈!”莉莉厉声指责。

        母亲怔怔的,似乎被吓呆了。“大龙,大龙。”她喃喃的,“你怎么啦?你生气了?大龙!”她突然喊,冲到门边,拍着门,“大龙,你回来、你回来。给我吃糖,呜呜呜。”她回头,“你是坏人!你个坏人,把大龙气走了。”

        “妈,我不是坏人,我是你女儿。”

        “坏人、坏人。你走,你走。我要大龙、我要大龙。呜呜呜,我要糖果。”母亲蜷缩到沙发旁。

        “妈,我给你糖果。”

        “哇哇哇,糖果,我要糖果。”母亲坐在地上,自顾自大哭、撒腿。

        莉莉手里握着几颗糖果,蹲下来,走上去。

        莉莉的手刚靠近,母亲突然一怔,抬头呆呆望着她,继而大叫,“别过来、别过来!你谁?你谁?”她沿沙发躲闪着。

        “妈,我是你女儿。你不要怕,我给你糖。”

        “女儿?不,你是坏人。你把大龙气走了。你走!你走!”她躲缩着,干脆蹲了下去,挡在沙发后面。墙上刮落的灰尘簌簌掉在她的头上、衣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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