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站在一条河前

这是我们家族的坟地。

又到清明,我再次立在这片坟地上。

这片坟地很大,方方正正,肃穆在一块长方形的南北铺展开的土地中间。地是我家的地,父亲说,这块地有三亩多,西高东低,向阳避风,属一等地。这是父亲引以为傲的一块地,不管天旱天涝,地里的收成不减。岁月流转,世事更替,这块地不知转了多少代,经历了多少事,最终成了我家的地。

地好,风水更好。这地成了坟地,这也是族人们引以为傲的事。听老人们讲,曾经有个阴阳先生路过,留下话来:这坟地中,迟早会出一个大人物。祖辈们把这话当成祖训,激励后辈要勤奋向善。我们小的时候,长辈们常说:“好好念书,大了当个乡长,县长。”乡长与县长,是长辈们听说过的最大的官。多少年了,这坟地中多是我等歪瓜裂枣油嘴滑舌之辈,连个小吏都没出过,更别说带“长”的了。尽管如此,长辈们还是把阴阳先生的话传下去,一代又一代。

小时候上坟,族中长者常会说起这块坟地。“咱们这坟山势好,你们看,左青龙,右白虎,头枕老君山,脚蹬云雾峰。”真的!南边山体雄壮突兀,如虎头,北边山势蜿蜒,如长龙。前方很远的地方,是云雾山的主峰,如一幅挂在坟前的画,历历在目。背后,是驼峰一样的韭菜梁,哪来的老君山?长辈讲,老君山在很远的地方,西方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就是老君山。长辈的话将我们的思绪引向远方,梦才能到达的地方。大伯父讲,躺在坟地中,看不见脚下的西川河。二伯父不信,当即四仰八叉睡下验证,起来后说,真的看不见,不过能听见流水声。二伯父口中的金牙,闪着金光。

这块坟地,并不是我们一族的,自我记事时起,坟地就是两族人的。南半边是我们家族的,北半边是另一家族的。我们这边最早也是我们和进喜家两家的。我们的太爷与进喜太爷是堂兄弟。两支人繁衍生息,人口在增长,坟地也应该增长。进喜家一支便在北边又开辟了一块新坟地。进喜家族的新坟地紧挨着老坟,是老坟的耳朵。进喜父亲英年早逝,埋在新坟地的脚前,如一颗痣。我们家西南边的地角处,还有一个坟堆,是族中另一位长辈的,这位长辈早逝,未能进入老坟。这个坟堆,是老坟的另一个耳朵。我们家的麦地不停地生长,日渐蚕食着孤独的坟堆。这个坟堆越来越小,或许在某一天,这个坟堆会消失。

如今,坟地中的累累坟堆,已占据了坟地的三分之二。占据着北半边的家族有六兄弟,这六兄弟的后代们自知老坟将满,大多数人已未雨绸缪,各自开辟了新的坟地。留守着老坟的仅有两家。我们这半边,只能埋下一辈人了。去年堂哥去世后,费尽周折,在老坟脚前邻村人家的地里辟了新坟。南边紧挨着老坟的地方,是我家新辟的坟地,将成为老坟新的耳朵。

一日又一日,这坟地在不断地生长中。

坟地中草木繁茂,郁郁青青,最引人注目的是树。

坟中有几棵酸梨树。最大的是坟地前的一棵,这棵酸梨树真是大,主干粗壮如龙,树皮乌黑,结痂如鳞。鳞上生青苔,绿绒绒,青森森。枝丫生硬如铁,纵横交错,如龙似蛇,任意游走。枝丫间的落叶,淤积成泥,长着小草。因为是坟中的老树,每年耕种时,父母总是小心地将嫩枝向两边编织。天长日久,庞大的树冠不断向两侧伸展,成了巨手的模样,挡住了坟前的劲风。

清明风起,繁花盛雪。满山的空气都是轻盈的,带着梨花的清香。秋天的黄菊花散发着药香时,酸梨熟了,新种的油菜已经铺满地面,正是赶忙播种冬小麦的时节。种麦前,得打掉树上的酸梨,否则,打酸梨的人会踩踏坏刚入土的小麦种。树上的酸梨,只有我家有资格打,因为这地与坟,都是我们家的。树上的酸梨好大,简直如小孩的拳头一般大。品相不好,满是疮疤与虫眼,却好吃。熟透后,清甜中带着一股酒香,吃完一颗,还想吃一颗。

秋风微雨中,树上残留的酸梨“吧嗒吧嗒”落下,落在麦地里,落在坟地间。来年,麦地里会长出一棵一棵酸梨树苗,坟地间也会长出小苗。坟地间的小苗,有的死了,有的活了下来。活着的,一晃眼,都有碗口粗了,蔚然成林。大伯母坟前长着一棵,爷爷坟头长着一棵。北边六爷坟头,竟然长出了一棵石枣树。

坟后新长出一棵酸梨树,当人们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很大了,主干分成三股,秀颀笔直。结的酸梨大而光滑,品样好,但酸,咬一口,半个下巴都没知觉。这棵坟后的酸梨树与坟前的酸梨树不是同一品种。一个烟雾弥漫的秋天,不知哪一个心怀鬼胎的家伙,伺机拦腰砍掉了旺盛的两枝。被砍后的酸梨树,如顶上被人胡乱铰了两剪刀的头发,惨不忍睹。

这棵命运多舛的酸梨树,并没有死去。经过十多年的休养生息,又成了一棵大树。而且如坟前的酸梨树一样,也长成了大手的模样,撑开着五指,挡着坟后的风雨。

坟地周边及坟堆间还笼着一层玛瑙树,密密匝匝,密不透风,连进坟的路也罩住了。玛瑙树春天开黄花,夏天结玛瑙果。一颗一颗的玛瑙果,自结自落。玛瑙树根,筋骨一般,盘根错节,蜿蜒到坟地的每一个角落。每年清明上坟,族人都清理出许多枝条。风抚雨润,清明一过,根部会萌发出更多的新枝,比原先的更繁密。

一春又一春,这坟中的草木,与这坟地一样,在不断地生长。

坟地间的人,同样在生长。

桃红柳绿,杏花如雪。二十年前的清明上坟,是坟地间年年上演的最为快乐的盛事。黄发的长者,黑发的中年,垂髫的孩童。族中的老老少少们,三三两两,背着背斗,扛着铁锹,提着炕桌,端着献饭,举着纸幡,如一条河,浩浩荡荡,流入坟地中。到了坟地间,将纸幡插向坟头,摆开香烛鞭炮纸钱祭品。老人们生火煮茶,中年们往坟堆间培土,少年们拾柴摘野花,婴孩哭闹玩乐。

茶香氤氲,混合着土味、青草味、烟火味、花香味。一番忙碌后,众人围坐在坟地间,抽烟喝茶。每一年,跛腿的大爷都津津乐道地讲述这坟的历史。大爷讲,一场运动中,这块坟地成了耕地,运动过后,又成了坟地。如今后面的两排坟堆,是族人根据偷偷留下的记号重新堆起的。第一排坟堆里的人,他隐隐绰绰只记着一两个。在某一个冬日的早晨,大爷成了坟堆,成为这块坟地的一部分。大爷不在了,大伯父讲,大伯父能隐约指出第二排中的三两个。第三排中的两个,大伯父专门讲,是我们的太爷太太的。太爷太太左脚前,有一坟堆,坟头一棵酸梨树,大伯父讲,坟堆里埋的是他父亲,我的爷爷。爷爷右边空着的一大片位置,全是是留给奶奶的。那时奶奶尚健在,正给我们讲着爷爷的故事。

讲到爷爷,我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孙辈中,爷爷与我最为亲密。我出生的日子,是爷爷从医院抬回来的日子。爷爷患病,自知不久将绝于人世,匆匆忙忙给我取了个名,两月后便成了眼前的坟堆。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并未离世,爷爷活在奶奶及父辈们的记忆中,这些记忆,又在我心中生根,发芽,生长成了我的记忆。我想,这些记忆,又会成为我的孩子们的记忆。爷爷坟头的酸梨树,应该与我同岁。

一年又一年,在大伯父的讲述中,大妈成了坟堆,六爷爷成了坟堆,四奶奶成了坟堆,二伯父成了坟堆,大姑姑成了坟堆,堂姐成了坟堆,堂哥成了坟堆。大妈左边,是大伯父的位置。二伯父挨着大妈,就睡在他当年躺着看过西川河的位置。二伯父右边,是二妈的位置。一个又一个亲人,在某个冬日的清晨,伴着凄凉的锁呐声,在隆重的仪式中,成为坟地的一部分。

死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正在活着,出生的仍在出生。眼前我们的孩子们,如同当年的我们,听着长辈们的唠叨,在坟地间追逐嬉闹,烧香放炮,快乐得如一群鸟。

火光熊熊,纸钱轻舞。

恍恍惚惚间,又像到了从前,一幅幅画面交错重合。一日,一春,一年,荣枯消长,生老病死,这坟地,是一条流淌着的大河,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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