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记得还是很清楚,那个早上,在一片寂静的课堂上,我的老师对我们全班同学讲过的话,那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长时间的关于写作的建议,而且这些建议所附带的情绪是极端消极和负面的,充斥着一种恐惧和彷徨,甚至在某方面讲,那是某种诅咒。
当年我很难想象,一个本来面目可亲,和蔼热情的老师,为什么会在那个早上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甚至走到了所有爱好写作的同学对立面,直到多年后,人到中年,我才意识到有一种可以引发疾病的情绪,它可能是郁闷,也可能是抑郁。虽然老师现在九十多了,精神矍铄,可是我相信那个早上的他,一定心里在受着某种煎熬,那当然应该算是人到中年的危机吧。
老师是很有名的教师,说起有名,表现在两点,一是作为语文老师,他带出来全省最多的文科状元,是当之无愧的文科状元教父,第二,是他培养了省内外很有名的几位作家。这些状元和作家对于老师的评价,极其高,可谓高山仰止。
但是那天他对我们的讲话,让我很长时间觉得他可能是疯了,他是不是摧残了我们同学向往的作家梦,我知道,很多同学,尤其是那些热爱写作的同学,当天听到他的那些恶毒的建议,是留下眼泪的。我因为不擅长写作,也不打算以此作为爱好,当然抱着某种客观的心态来听他的建议,甚至在心里还暗自高兴:幸好我不爱好写作。我觉得他的语气跟平常作为老师应有的语气完全不同,我也觉得这样的语气更多的像是一个叛逆者,而不是一个传道受业的人应该有的,但至少,我在心里,还是对他讲的话感到新鲜,即便今天,他讲的有些话还是很有见地。
那天的语文课,他迟到了。当他拿着书走进教室的时候,身上裹着某种怨气,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他跟平常不一样了。站在讲台上,他把书翻到应该讲的那一页,看得出来,他在做深呼吸,似乎在控制和调整自己的情绪。显然,那么一分钟的深呼吸似乎没有给予他太多的帮助,突然间,他就爆发了。
他猛地把书往讲台上一摔,“砰”得一声,那些准备趴在课桌上混一觉的同学也被惊得挺直了身子。这时候他开始说话了: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相当一名作家,不管是出于自娱自乐,还是想写鸿篇巨制的雄心壮志,我都觉得,你们如果想走进作家这个行当,想法是幼稚的,是自欺欺人。
同学们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些喜欢写作的同学开始睁大眼睛,盯着老师。
你们以为作家是什么呢?有些人真的以为手中的笔就是自己的武器吗,你们只看到胜利的武士,享受着这支笔带来的成就和喜悦,那你们有没有人看到那些倒在血泊中的作家呢,因为他们的笔,被对手折断,被人抛弃,被流放,被摧残。这还算是敢于战斗的人,那些临阵退缩的作家呢,谄媚的作家,失去骨气的作家,以及依靠着这些反而战胜对手的作家呢?
想当鲁迅,可是你们凭什么能成为他那样的人呢。想靠着莺歌燕语的词语成为诗人,想着凭借写作的冲动就能有流芳百世的作品,不滑稽吗?作家是什么,有人可以告诉我吗?
世上的路那么多条,为什么要选择写作,为什么花那么多的时间去写一些没有人看,也不想看的东西。除了告诉自己,我是一个写作的人,你还能得到什么呢?一种对于自己的安慰吗。
放弃写作吧,同学们,写作不是你们现在应该有的理性,如果想写作,你得跳出教室,走到生活中去,不是在高中的时候就把当作家作为自己的理想。这个理想是虚无的,是可笑、滑稽和恬不知耻的。
啊!
有个女生听到“恬不知耻”这个词,嘴里发出了惊叹!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师,居然对自己的学生说出这样的话,这个老师疯了吗?
老师似乎没有听到女生的惊呼:你们中的有些人,希望我讲讲写作的技巧,写作有技巧吗?如果写作有技巧,那么你就把作家当成了一个小丑,因为那些技巧都是要迎合读者的,如果作家的目的是为了迎合读者,那他就不能自称为作家,而是一个表演者。我们可以称他为"文字表演者“或者说"文字的编排者”,作家,不是随便一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人想当就当的。有没有作家的风骨,有没有一股死脑筋,有没有头可断,血可流,但写的文字绝对不改的勇气呢。
我觉得,你们那些想当作家的人不配,不是说你们不优秀,而是我觉得,作家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连生命都愿意放弃,却不愿意修改文字的人,他的这种偏执和执着跟疯子有什么差别呢,甚至一个疯子都懂的道理,而真正的作家却不懂,或者装作不懂。真正的作家,哪有是正常的人?!
想要幸福的活着,想要享受生活,想要自在开心,那就不要当作家。如果你们愿意从我在这里听到什么祝福的话,那么我会说:我祝你们永世都不要成为作家!
同学们的表情可想而知,这哪里是祝福,明明是诅咒!
这句话一直起着作用,毕业四十年,我们班里没有出一个作家,虽然有些同学著作等身,但是没人敢以作家自居。就算是那些加入作家协会的人,在被采访的时候,先拒绝作家的头衔,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文字工作者。
老师九十大寿的时候,同学们给他祝寿,他还感慨:你们这个班没出一个作家,我真遗憾!
我们都没想到,老师当年的那个诅咒,应验了三十多年。